俞淮刚靠近面包车,抬起手准备敲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门缝里窜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声痛苦的呜咽,在漆黑空旷的地下室里分外明显。
俞淮神色一凛,手按在门把上猛地一拉。
面包车年久失修,车锁不甚牢靠,“轰”地一声被强行拉开了。
这动静太大,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他一只手臂还被郑柏羽握着上药,扭过头来:“长官?怎么了?”
俞淮没有回答他,反倒是柯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不用管,我队长做事有分寸。”
车内的大陈被他这一震给拉回了些神智,面色惨白地看向车门口站着的黑色身影。
俞淮举起冲锋枪,目光精准地锁定住车内的两人。
狭小的面包车内,那个叫做大陈的纤瘦青年瘫坐在后座前,手里拿着一把医用剪刀,鲜血从剪刀末端缓缓流下,淌了他一手。
那血比正常的人类血液要粘稠些,颜色稍淡,但又没到植物人粘液的程度,介于正常和异变之间。
大陈抓着后座上那人的“手”,医用剪刀此时就插在那只“手”的指缝中间,原本快要粘连在一起的指缝,被大陈硬生生剪开了,血肉模糊,那股血腥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还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果然,大陈的妹妹,感染了。
“你在做什么?”俞淮冰冷的声音响起,下一刻,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两人。
霎时,一股寒意自大陈的后背升起,理智回笼,他这会才感受到手上淌着的滚烫液体,滚烫得几乎要烧穿他的骨髓。
大陈一激灵,猛地扔掉手里的剪刀,捧着妹妹的手,浑身颤抖着,瞳孔有些涣散。
面包车里一丝光亮也没有,他看不见妹妹的手被他剪成了什么样子,只能胡乱地用手去摸,触碰到一片狰狞滚烫的血肉。
“对不起,对不起......”大陈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接着,他扑到他妹妹身上,想挡住俞淮的视线。
年轻女人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轻轻推了推大陈,她勉强牵了牵唇角,虚弱的声音带着哭腔:“没事的哥哥,我不疼。”
半变异的她,痛觉早已变得十分微弱。
“长官,我妹妹没有感染,放过她好不好?”大陈咬着牙,眼泪一滴滴落在掌心,和他妹妹的鲜血混在一起。
“她已经感染了。”俞淮的枪并没有放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大陈耳朵里,却沉重得像给他妹妹判了死刑。
大陈不甘地低吼:“可是她还能说话能动,她还有意识!她不是植物人!”
“她已经感染了,”俞淮重复了一遍,“你说的这些,只能说明她的感染进程还没有结束,但你应该知道,在疫苗研制出来之前,感染是不可逆的。”
听到“不可逆”这几个字,大陈的气焰一下子低沉了下去,可他依旧倔强地坚持着:“那......那等到有了疫苗,她就还能活。”
隔着一层沉重的黑暗,俞淮和大陈对视。
他明白大陈的痛苦,任谁失去亲人都不会好受,更别说看着亲人在自己面前被感染,变成只知道食人血肉的植物人。
这样的事情俞淮自己并没有经历过,他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对生者抱以最大的包容和忍耐。
可是底线是不容退让的。
俞淮:“你妹妹的这种状况维持多久了?”
既然已经被撞破了,大陈索性也不再遮掩,他咬咬牙:“五天。”
五天?这和中年男人所说的,大陈妹妹开始生病的时间,刚好对上。
这五天里,这几个幸存者一直和一个感染者呆在一起,防护装备只有一只旧医用口罩,其中有两个人还受了伤。
幸好处在黑暗中,大陈又不许别人靠近他妹妹,否则等到救援队找到他们的时候,或许只能发现五个植物人。
可是,怎么会是五天?
在黎明号的统计里,人类从感染到彻底变异,整个过程所需的时间都在八小时以内,像大陈妹妹这样漫长的变异过程,实在是闻所未闻。
“你妹妹五天前就感染了?!”中年男人怒不可遏的声音突然从俞淮身后传来,“你居然一直瞒着我们!大陈!”
在柯乐对俞淮全心全意的信任的影响下,他本来放心有俞淮在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是当他听到大陈妹妹感染了,心里的不可置信和愤怒瞬间掌控了他,顾不得还没包扎好的伤口,冲到面包车前。
要不是俞淮挡在车门口,他这会估计已经冲进车厢了。
跟着下来的两三个队员训练有素地围在面包车前,端起了手里的枪。
柯乐在后面用力拉住中年男人:“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和小秦都受伤了,我女儿还那么小,免疫力弱,和一个感染者共处了五天......那两个牺牲的同伴说不定也是被她感染的!”
小女孩被爸爸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了,呆呆站在原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旁边的郑柏羽一只手里还拿着绷带,想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
可就在指尖将要触到她发顶时,郑柏羽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手蓦地僵住了,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场面一片混乱,加上环境黑暗,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车厢里,大陈听到中年男人歇斯底里的指责,脸色难看却无力反驳,尤其是听到他提起那两个牺牲的同伴时,他脸上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了。
大陈辩解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要是如实告诉你们,你们一定会丢下我妹妹,她还那么年轻,她明明还没有变成植物人......”
后座上,大陈妹妹的泪水也越来越汹涌,她拉住哥哥的手臂:“别说了,都怪我,长官,你杀了我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我哥哥他没有感染,你们一定要带他去黎明号。”
女人哀求的目光落在车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影上,那人站在混乱的中心,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场闹剧,冷静到了极点。
中年男人自然也听见了大陈妹妹的请求,听到她让俞淮杀掉自己,一时间又有些于心不忍。
可大陈妹妹已经感染了,死亡终将是她的归宿。
中年男人偏过头,不再说话。
“不可以,不可以......”大陈嗫嚅着,恳求的目光同样投向俞淮。
俞淮淡淡扫了中年男人一眼:“你的伤口还没包扎,离远一点。”
经他一提醒,中年男人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口还裸露在外,暴露在可能有着孢子的空气里,连忙顺从地被柯乐拉走了。
“......4202年,也就是三年前,孢子爆发,”沉默了片刻,俞淮缓缓开口,“这三年里,从北麓基地到黎明号,联盟的科学家们无时无刻不在潜心研究孢子病毒,他们用了半年摸清孢子的传播机制,用了一年来确定孢子的传播环境,直到七个月前,能彻底过滤孢子的呼吸面罩才被制作出来。你们一直待在拉蒙城,这些,你或许不知道。”
“与其寄希望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研制出来的疫苗,我认为珍惜健康的生命更为重要。而且,你妹妹能坚持五天,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你觉得她还能再等多久?”
大陈的呼吸都仿佛凝滞了,惨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妹妹。
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泣不成声:“妹妹......”
年轻女人脸上同样布满泪水,她微笑着,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哥哥,缓缓摇了摇头。
异变的右手抬起,她想摸摸哥哥的脸,却只触到冰冷坚硬的呼吸面罩:“不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以后你要好好的。”
大陈握住了妹妹的手,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接受了现实。
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了细小的抽噎声。
俞淮没有打扰两兄妹最后的告别。
过了不知多久,大陈的情绪逐渐稳定,他紧紧握着妹妹的手:“长官,能不能不要现在杀我妹妹,她现在还有意识,我想和她多呆一会。”
俞淮答应了:“可以,但是为了防止感染,她必须被单独隔离。”
“好。”大陈叹了口气,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放下妹妹的手,出了面包车。
他刚一出来,俞淮立即关上车门:“来两个人,过来守着。”
很快,两个士兵架着枪守在车门口,里面一有异动,他们就会立即将年轻女人击毙。
大陈站在紧闭的车窗边,额头贴在玻璃上,和妹妹隔着车壁依偎着。
郑柏羽继续给中年男人包扎着,小女孩已经被安抚好了,柯乐在一边和小秦交流着,了解他们的情况。
小秦被刚才那一场变故吓懵了,下意识捂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结结巴巴地回答者柯乐的问题。
俞淮提着枪走了过去,把柯乐叫到离众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柯乐:“队长,刚才小秦问我什么时候回黎明号。”
俞淮看了看面包车的方向:“暂时走不了,等他们度过隔离期,免得路上麻烦。”
柯乐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唉,大陈和他妹妹也真够惨的,不过也没办法。你说疫苗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啊,这鬼世道真是折磨人。”
牢骚并不能加快疫苗的研制进程,俞淮只是十分官方地说道:“相信联盟。”
相信联盟——正确的废话,但却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柯乐再次叹了一口气。
略过进一步的闲谈,俞淮说起了正事:“情况了解得怎么样了?”
柯乐正色:“小秦说,他和两个牺牲的同伴是从城北过来的,上个月初在靠近城中心的人民公园和另外四个人遇见,接着他们一起向商场转移,因为这里有物资,附近还有一家兜售老式电器的商铺,那台电报机就是从那里搞来的。”
“转移到商场之后呢?”
“之后他们从一家蛋糕店破损的橱窗进了商场,清理掉了那家店里的植物人,除了守在车里的大陈兄妹和那个小女孩,其余四人都受了伤。他们在店里休整了两个小时,结果一群变异植物人突然闯了进去,他们打不过,只能往外逃,中途遇到了同样被变异植物人追着的向祁,就拉着他一起跑了,逃到了地下车库。晚上,两个被感染的同伴变异了,还是多亏向祁及时发现,才把他们处理掉。”
“在从商场到地下停车场的路上遇到的向祁?”俞淮若有所思。
“是的。”
变异植物人和向祁一起出现......虽然说得过去,但未免也太过凑巧。
想到这里,俞淮忽地皱了皱眉,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向祁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主观的偏见。
这种偏见来自直觉,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可到底没有依据,有失公允。
这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你再去交流一下,问问向祁有没有跟他们说过自己的来历。”俞淮交代了一句,转身向停车场入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