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淮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隐在黑暗里,透着些危险。
遇到向祁之后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飞速过了一遍。
向祁对这些幸存者的状况很了解,并且冒着生命危险给他们带药。刚才敲门的时候,守门小女孩的第一反应也是“向哥哥”回来了。
向祁和他们分明是认识的。
正想询问,那个一直躲在中年男人身后的小女孩瑟缩了下,扯了扯男人的袖子:“爸爸,向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呀,他说好要给我带糖的。”
听到闺女的问话,中年男人这才彻底从见到救援队的激动中缓过来,想起还有向祁这么一号人物:“对了长官,还有一个人,是我们逃到商场发了电报之后才遇上的,叫向祁,他到上面找......找物资去了,商场里那么多植物人,你们能去救救他吗?”
中年男人的话语里充满懊悔:“要是知道今天就能等来救援队,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去的。”
听了中年男人的前半句话,俞淮心里疑惑稍减,可听完后半句,那点刚消散的疑惑瞬间千倍百倍地涌了回来。
他暂时没提向祁已经被救下的事情:“你是说,商场里有很多植物人?”
中年男人的语气里也带上了奇怪,似乎不明白俞淮问的这句话有什么意义:“是的,密密麻麻的全是,还有一种会动的植物人,我们当时废了好大的劲才逃出来,甚至还牺牲了两个同伴。”
说到那两个牺牲的同伴,中年男人还十分真情实感地抹了下眼睛,神情悲戚,不像是说谎。
俞淮沉默了。
除了那寥寥几只变异植物人,商场一层的植物人明明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而且按照向祁的说法,是他和这些幸存者一起清理的。
明晃晃的矛盾。
两人说话间,柯乐他们已经清点好物资,将呼吸面罩分发到每个幸存者手里。
从俞淮的角度,余光刚好看到他走到面包车前,将一个面罩递给大陈,然后转身欲走。
俞淮叫住了他:“柯乐。”
柯乐:“怎么了队长?”
俞淮淡淡提醒道:“车厢里还有一个人。横着的那辆,后排。”
“哦,好。”柯乐反应了一秒,又回到了面包车前。
地下停车场里环境黑暗,柯乐在进来的时候就打开了护目镜的夜视模式,他仔细看了好一会,才发现这辆面包车后座上确实有一团的颜色比周围稍稍红了点——真的只有一点。
“你好,我......”他站在车门前,刚开口,就被突然站起来的大陈打断了。
这里这么黑,那个军官是怎么看见的?
大陈原本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目光下意识地往俞淮那边一扫。黑暗里看不清俞淮的样子,可是大陈莫名觉得,他在看自己,当即打了个激灵。
大陈忙不迭收回目光:“给我吧,她在休息,我给她戴上。”
“那行。”柯乐不疑有他,很爽快地将呼吸面罩递了过去,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动作颇为不自然。
拿到呼吸面罩,大陈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只是紧接着,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俞淮:“柯乐,把医疗箱也给他。”
柯乐这回多反应了两秒:“车上那个人生病了?还是说受伤了?没感染吧?”
大陈压下心里的震惊,假装镇定地搪塞道:“她体质不好,这段时间又高强度地逃命奔波,发了点小烧。”
“行,医疗箱里有退烧药,我这就去给你拿。”
夜视模式的红外画面下看不清人的表情,柯乐没有发现大陈的神色有异,但几步外的俞淮却是尽收眼底。
大陈的反应很奇怪,他在掩饰什么。
俞淮的目光再次划过车厢后座上躺着的那个人。
明明是炎热的夏天,那人却被毯子紧紧裹着,看不出身形,只能看见一缕长发从座椅上垂下。
毯子是车上常备的普通毛毯,印着花里胡哨的图案,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看不太清楚。
不待他细看,身旁的中年男人又说话了:“车上那个是大陈的妹妹,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生病,大陈对她看照得紧。”
看照得紧么?
俞淮看着柯乐将医疗箱递给大陈,后者提着箱子上了车,然后重重关上了车厢门。
俞淮:“吃药都要关门?”
中年男人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帮大陈解释道:“说是怕吹了凉风,导致病情加重。”
倒也算个理由,可是......
俞淮的语气有些沉:“这里是地下室。”
哪里来的凉风?
被他这么一提醒,中年男人一愣,终于发现怪异之处。
俞淮又问:“她病了多久了?”
中年男人回忆起来:“我们是一个小区的,之前一直躲在小区便利店里,不久前那附近找不到吃的了,我们才开始向这边转移,大陈的妹妹似乎是在快到商场的时候开始生病的......就是五天前,那会儿我们刚摆脱了一群植物人。”
“你们确认过她的状态吗,确定只是发烧?”
“没有,大陈说是发烧......”说到这里,中年男人的话音骤然停顿了。
他和大陈兄妹相熟许久,孢子爆发后,他们磕磕绊绊地相依为命了两年多,所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大陈话里的真实性。
大陈妹妹确实是身体不好,一直小病不断,不过从前大陈也没看得这么紧过,他原本只当大陈妹妹这次病得格外重,可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发烧呢?
地下停车场里空旷,没有什么植物人的尸体,但众人都是从外面进来的,衣服上或多或少地沾着些粘液,那两辆面包车的车表更是被刷了一层浆,散发着腥臭味。
久居鲍肆者不闻其臭,对于长时间逃亡在外的幸存者,这种腥臭味极易被忽略。
可是此时,那弥漫在面包车周围的腥臭味却一阵阵刺激着中年男人的鼻腔,提醒着他一个可怕的猜想。
“其他人有受伤的吗?”俞淮冷静的声音惊醒了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有些犹豫。
这犹豫约等于默认了。
俞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目前已知孢子的传播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通过呼吸道,另一种是通过血液。
孢子在没有充足光照的地方会快速失活,可是失活是一个过程,再快也需要时间,如果在失活前就通过血液进入人体,依然会造成感染。
也就是说,一旦在有植物人的地方受伤,无论是明处还是暗处,都可能被感染。
而隐瞒受伤的事实,无非是为了逃避这种可能性罢了。
“黎明号上设有隔离区,每个从外面回去的人,都要接受长达十二小时的隔离。如果回程有人发生变异,我们也会立即将其击毙。”
俞淮用平淡的语气陈述着,彻底抹杀了中年男人的侥幸心理。
“受伤并不意味着已经被感染,但伤口如果不处理,被感染的几率就会持续增大。”
中年男人深深看了俞淮一眼,眼前的年轻军官浑身裹在黑色防护服里,几乎快要融入这片黑暗,却又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仿佛透过他一个人,就能窥见星空中漂泊着的、坚不可摧的黎明号,肮脏末世里的最后一处净土。
他像一道城墙。
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莫名的念头,中年男人回过神来,咬咬牙:“我和小秦都受伤了。”
小秦也就是那个举蜡烛的年轻人。
说完,中年男人放开小女孩的手,挽起左边袖子,露出被布料紧紧缠住的小臂。
布料大约是衣服扯成的布条,死死绑了不知道多少层,一层层拆开之后,淡淡的血腥味这才逸散出来。
裹得这么死,袖子又宽大,难怪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
俞淮扫了一眼,伤口被死死地绑了那么久,早已止了血,边缘齐整,不是撕裂伤,像是被玻璃划的。
“柯乐,帮他们包扎一下。”
“诶,好嘞。”
柯乐领着个俞淮并不熟识的队员,拿着酒精、绷带和伤药过来了:“队长,郑柏羽说他包扎技术好,让他来吧。”
这个叫郑柏羽的士兵规规矩矩地给俞淮行了个军礼,脸色莫名有些苍白:“俞上校。”
俞淮点点头,转身要往面包车的方向去,腿上却忽然传来一股微弱的力道,低头一看,是那个小女孩,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软绵绵的声音里带着恳求:“长官哥哥,你是个好人,你能不能去救救向哥哥呀?”
俞淮愣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类似于茫然的情绪。
他并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
之前在外面淋了一身的粘液,虽然已经擦过一遍,总觉得还是很脏。
犹豫了一下,俞淮把手里的冲锋枪往腋下一夹,转手扯了截干净的绷带,蹲下身,拉起小女孩的手,想给她擦一擦。
小女孩水灵灵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小脸灰扑扑的。
于是俞淮没忍住,先给她擦了擦脸,然后又把小手细细地擦了一遍,解释道:“我身上脏。”
“向......他没事,他就在外面。”
和小女孩说话的时候,俞淮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轻了许多,他自己并没有发现。
小女孩也没那么怕他了,追问道:“他为什么不进来呀?”
“他有感染风险,得在外面隔离一段时间。”
听到“感染”两个字,小女孩有些怕,软绵绵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向、向哥哥他不会有事吧呜呜呜......”
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保证,俞淮觉得自己不能为了安慰小女孩,说出“他没事”这种话,可是他又不想让小女孩更难过。
尽管这种情绪在末世里实在是太寻常了。
俞淮沉默了两秒,最后只是看着小女孩的眼睛:“待会我去帮你看看,顺便帮你把糖带回来。”
说完,他把小女孩往她爸爸的方向轻轻推了推,起身向面包车走去。
横着的那辆面包车里,大陈半跪在后座前,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
后座上,毯子被拉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形显露了出来,她穿着紧身长袖衫和牛仔裤,惨白的脸被大陈给她戴上的呼吸面罩盖着。
实际上她也不需要什么呼吸面罩了。
女人还有意识,她听到了刚才外面的动静,声音虚弱,却掩不住她的高兴:“哥哥,是救援队来了吗?”
“嗯。”大陈握着她的手,有些颤抖。
那双原本白皙莹润的手,这会已经肿胀了一圈,整个手往外拉长了一些,触感绵软,像没有骨头一样,指缝间被增生的肌肉粘连在一起,分泌出一层薄薄的粘液。
虽然是在黑暗里,可是大陈清楚地知道,她的手,她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淡淡的肉粉色。
女人闭了闭眼,一滴泪水沿太阳穴滑下:“哥哥,你告诉他们吧。”
“告诉他们什么?”
“我已经感染了,让他们杀了我,你好好的,和他们一起去黎明号。”女人的声音充满痛苦,可又非常坚定。
大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内心的悲痛已经超乎言语所能表达了,忽然,他想到什么,打开了柯乐给他的医疗箱。
医疗箱里除了一些常用药品,还有着酒精绷带之类急救的东西,以及......一把医用剪刀。
“不,不不,”大陈嘴里低声念叨着,疯狂的偏执占领了他的大脑,“你没有感染,这已经是第五天了,你还能动,还有意识,你没有感染,没有。”
他将妹妹的手放到唇边,隔着呼吸面罩吻了吻,接着,拿起了剪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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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幸存者(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