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间 第8章 剑息

进来时不曾留意，祝羲轩此刻环顾四周，才发觉屋子里有无数剑匣，只是岁月已久，看不出来本来的檀木色泽了。

想必都是难得的珍品。他既惊叹于未曾谋面的小师叔惊才绝艳，同时察觉到另一种古怪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开来。

自从先生和大师兄回来，短短一日内各种奇异情景简直令祝羲轩难以应对。隐阁深处似乎有一张早早织好的无形的网，借着几分贪恋将人紧紧地包裹在其中，引诱着他一步步走入浩瀚棋盘里。

他记忆力极好，月余过去，闭上眼还是能清楚地描绘出来星石上的天地人间，更不必说当时那个长老溢于言表的震撼和宁卿掩饰不住的惊喜。

然而到了这里，祝羲轩每日百花山中过，茂林修竹间歇。嬉戏玩闹如常，至多不过偷着在白婉茹从后山过来时讲些故事，博得她一笑。

除了这里实在是隐于山川，人丁稀缺，其余和长林也无甚区别。

他从喧闹里来，转身又投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肆意。

但隐阁不应该是这样。

祝羲轩想到乘鹤来时宁卿提起极剑主宗的鄙夷，想到先生许久以前算出自己二人的到来，想到苏泽说藏书阁中存着众生百态。

这些本来是极不寻常的，可一旦在无意之间散落各处，竟然也就被轻易地忽略过去了。幸而他不是一点印象也无，如今想过来，顿生警醒。

先生和苏泽的返回是一簇小小的火苗，他胸中有丘壑纵横，不需长风几万里，就能引燃祝羲轩扔在一旁的思绪。

草木生生不息，火光愈演愈烈，终于在他捧着李青莲的剑时成为燎原之势，席卷荒原。

祝羲轩沉默地看着宁卿毫无章法地将所有匣子一一打开，最后停下动作立在一扇屏风后面，侧身探过来问道：“师弟，你见过星星吗？”

“不曾。”

“快来看看这个。”

宁卿难得认真：“师傅在离开朝元之前，去了一次星空。他从万里之外，带回了一颗星星。”

他想了想接下来要说的话，觉得荒诞离奇，于是改了改：“师傅把它铸成了一把剑…又过了几年，我不清楚他去哪里周游，看到了什么，只是回隐阁之后，留下了几篇书稿就离开了。”

祝羲轩茫然，抓住了疑惑提问：“那纸上写了些什么？”

“我上隐阁来的时候恰巧遇见先生封存它，可惜当时年纪太小，并不能看懂，只是记得其中有一句是…别有天地非人间。”

祝羲轩知道这句诗，但此刻一点意思也领会不到。

另外一方天地在哪里？什么才是人间？

他张口想问宁卿，却敛了声。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不同的人都有大相径庭的体悟。宁卿比他大不了多少，难以有所见解。况且即使是讲了，自己也未必能懂得，既然这样，又何必强人所难。

宁卿牵过他的衣袖，让他的手掌抵在厚重的青石上：“你可要看好了。”

盛放这把非同小可的奇剑的不是剑匣，而是类似于棺椁之类的器具。只是通体青色，没有华丽点缀，堂堂正正，倒也不显得阴森可怖。

不知这到底是由什么铸造而成，触感与石材并无二致，却十分轻巧，推动的时候毫不费力。

祝羲轩受了宁卿的感染，本来是严肃的，这时候忽然想起来在说书人那里听见的志怪传说。也不外乎就是些普通人家忽遇仙人，平平少年偶然拾得至宝之类的老旧套路。现在看来，似乎自己也在此列之中。

他有点飘飘然，以至于脸上浮现了看上去并不怎样聪明的傻笑。

宁卿没注意到他难得的开怀，只是祝羲轩手不再使力，乱了节奏。索性也就不再收敛着，自己用了点修为，推到最底。

那柄剑显露真身的时候，祝羲轩瞳孔不自觉地微微缩了。

承剑阁中只有这把剑配了剑鞘，隔着一层素淡的花纹，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当青石棺打开的刹那，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给人以防备的机会。

祝羲轩长吸了一口气。

也许是天外星辰还有未散尽的灵气，气息入体时浑身通泰，犹如酷暑里掬了一捧甘甜泉水入口，畅快无比。

正在此时，祝羲轩感到一丝所出同源而暗藏锋芒的寒意悄无声息地绕在颈上，如同冰凉的琴弦，欲将他生生割裂！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宁卿求救，却连手指也无法抬起。他看见光和影都被千万缕纷飞的丝线分裂成碎片，纷纷扬扬地洒下，朝自己袭来。

这一刻祝羲轩竟然出奇得平静，他想自己一定是陷入了某个古怪的梦中，只要醒来，只要醒来…

宁卿正欲详细介绍这把剑的封存之法，却未料到剑息只是接触到了祝羲轩就骤然暴起，连剑身也在锦缎上锵然作响，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其诛杀。

宁卿死死地握住剑柄，将青锋锁在薄薄的剑鞘中，默念着剑来！

其余诸剑与他心意相通，闻言而动，向着祝羲轩周身缠绕的丝线斩去。

不过片刻功夫宁卿幽府中翻滚的灵气湖水已近乎枯竭。他的修行岁月何其短暂，根本无法支撑这样细到毫末的掌控。

看着四周紊乱的剑息带着誓不罢休的杀意缓缓勒上祝羲轩身体，两人绝望至极。

脖颈上血痕的出现带来锥心的疼痛，祝羲轩涌出的眼泪在空中被绞碎，紧接着红色纹路爬满了手臂与胸腹。

血液散成淡红色的雾气弥漫在身前，剑息伤了他的皮肉，却缠缚在骨骼间，驻足不前。

祝羲轩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他甚至分辨不出来自己是否仍然站立，只有翻涌的鲜血是还活在人世的有力佐证。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单调又刺目，却给人以暂得偷生的喘息机会。不知祸福，不辨生死。

宁卿无力地撑着剑看着血雾浮沉里看不清容颜的祝羲轩，眼泪不自觉地淌下，再多的后悔也无济于事。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像是溺水之人最后的呼喊：“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