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羲轩在藏书阁里待了很久,在这被封存的众生百态里,他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与人间有着密不可分的羁绊。
他问苏泽:“大师兄,这里的书,是从哪里来的?”
“老师活得久,又爱云游,百无聊赖之际就会看书,长此以往就积累了不少。还有一些,是小师叔写的。”
“小师叔?他是谁?是宁卿的老师罢,可我从未见过。”
苏泽迟疑了一瞬:“他叫李青莲,我也没有见过。老师说,他在朝元觉得寂寞,就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
“星河之外。”
祝羲轩愣住了。
“走吧,老师应该醒了。你去问他,他会给你答案的。”
后山一片静谧,连蝉鸣声也隐没在风里,祝羲轩想起白婉茹平日里活泼好动的性子,只觉得难以置信,可惜婉儿随着茗姨下山去就与宁卿分别,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和先生他们一起回来。
各色花开是这里最明丽的点缀。
曲径通幽,越向前走去越是狭隘,两旁花木深深,祝羲轩本来与苏泽并肩同行,如今只能紧跟在后边行进。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山腰处竟然是一片平旷的土地,难得的没有栽上许多草木。
先生躺在草地上睡得安详,倚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枕头,脸上挂着笑,想必是做了好梦。
苏泽径直上前抽走他靠着的松软的方枕,有些嫌弃:“老师,你既然醒了就快起来。”
老人叹了一口气起身:“润秋,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近情理。与周公神游乃是天下第一美事。”
“你之前还收了徒弟,记得吗?”
老人恍然,看向祝羲轩:“是你吧。我记得你姓祝。”
祝羲轩点头:“祝羲轩。”他打量着这位不熟悉的先生,有些出乎意料。
他本以为这样的修为卓绝之士不说仙风道骨,也是意气风发,总之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哪里想到先生竟然像极了邻家老翁,平静和蔼,而且无拘无束。
老人拉回他飘飞远去的思绪:“你喜欢这里吗?”
“当然。”
老人听了这样肯定的答复,抚掌大笑:“你是为了什么修行的?”
祝羲轩闻言沉默,他仔细想了想。他对修行的兴趣,并不全是好奇羡慕一类情绪使然,他自己并不渴望高处不胜寒傲视群雄的感觉,是否能到巅峰之处没有那样重要。
好像是为了修行本身。
昨夜星辰从眼前一晃而过,他便又想到,似乎也可能是为了这一方天地。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
老人和苏泽兴趣大发,坐着歪头看他。
祝羲轩大为窘迫,以为会错了意:“先生,抱歉,我实在是胸无大志了些。”
苏泽摇头:“我自己也不清楚。人生一世不过大梦一场罢了,哪里要什么理由。”
老人没有回答,神色转而沉重:“不过也有不怎么好的事。”
苏泽见状知道他又为老不尊地调侃,索性扭过头不去理会。
“白婉茹跟着虞茗下山去了。”
祝羲轩睁大了眼睛:“难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
先生忍得实在是辛苦,终于把持不住,笑出了声。
“当然还要回来。只是归期不定罢了。”
然而这句话比确切的否定更令祝羲轩难以接受。
他从未与白婉茹分开过,更不必说是这样不辞而别。
“她要走的路在人间,你将来也必定要入尘世中去。不如找着了你的道,再去寻她。以后长长短短的别离还多的是。”
“小师弟,你难受吗?”苏泽本来默不作声,忽然接了一句古怪的话,答案几乎是不言自明,他的神情却格外严肃。
祝羲轩皱着眉将要回答“当然”,心中纳罕,只觉得这问题实在糊涂。想到苏泽也许是意有所指,又一字一字地想了一遍。
什么才是难过?是痛哭流涕,心如刀绞罢,那也未必。只是祝羲轩这才惊觉,自己心里面连一点怅然也没有,只是空落落的。
他慌慌张张地想了许多事情,从在长林街上闲逛一直到白婉茹的离开,单纯不过的画面走马观花一样看过,但是所有欢喜和伤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从心里挖去了一块,只是没有痛觉。
他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流走,露出苍白的干涸河床。
祝羲轩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越回忆越焦急,以为自己呼吸之间就没了七情六欲,带了哭腔:“师兄,我难过,但是不知道怎么才是难过了。”
苏泽神色不变,安慰他也许是受了刺激的缘故,不要多想。转身看了老人一眼:“我们先回去。”
恍恍惚惚出了后山,祝羲轩仍然垂泪不止,直到遇见宁卿又在移栽两株无名紫花。
宁卿看着他悲痛的样子很是茫然,于是问苏泽:“这是怎么了?”
苏泽阐明经过,听得宁卿云里雾里。
忽然灵光一现,他认真地问祝羲轩:“你觉得大师兄好看吗?”
苏泽忍俊不禁,祝羲轩实在没能忍住,也被这无厘头的问题逗得捧腹。
宁卿拍手:“看,这不就好了。哪可能有无悲无喜的人呢?”
看着祝羲轩迷怔的模样,宁卿索性扔了锄头,拍拍手过来拉着:“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不由分说牵着人便跑,难得的没有顾及苏泽。
一直到了承剑阁。
祝羲轩不懂他的意思:“我们之前也来过,难道这里有什么隐秘之处?”
宁卿神秘地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剑阁第一层已经沦落成了小憩的地方,卧榻屏风一应俱全,只是一把剑也没有。
顺着不甚宽敞的楼梯,两人走上最顶层。这里似乎不常有人清理,地板上,桌面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宁卿轻车熟路地翻开一个匣子,晃了晃,招手让祝羲轩过来。
平常宝剑都配了剑鞘,无论是否雕绘其上以做装饰之用,总是要有的。只是这把剑实在不走寻常路,分明有着斩金截玉的剑锋,却潇洒地在剑首系了蓝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祝羲轩看着躺着剑匣里三尺青锋,平白无故生出了几分提前的少年风流。
“啊,这是我那便宜师傅用过的了,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隐阁所有的剑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