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并不是个古旧的镇子,据说是帝国新建时有人经商至此,见边陲竟有这般宜人之处才就地修建了房屋居住,后来慢慢扩大成昌黎郡有些名气的一个小城。
白铭鹤推开祝家大门的时候,不过卯时,天色蒙蒙未亮。一个婢子揉着朦胧睡眼来向他问安。白铭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轻车熟路地走向中堂。
祝义山难得早起,斜斜地躺在一把木椅上,闭目养神。也许是知道老朋友的到来,桌上放着两盏茶。
袅袅轻烟欢腾其上。
祝义山是真的很高兴。
月前夫人诞下一子,生得可爱。他这一生过得肆意,除了妻子,了无牵挂。如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血脉相连的牵绊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
他敛了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对着白铭鹤,郑重地说:“白兄,尽皆托付与你了。”
白铭鹤顿了顿,搭在桌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敲了敲,想了想,说:“好。”
天元十二年,人魔两族交接之处很不太平,起初只是兵卒捉拿到一两个低阶的游魂,后来竟然连青面兽也频频出现。幸亏偏远之地民众稀少,才不至于伤亡。这样的情况百年难见,朝廷一面调兵遣将,一面昭告天下宗门新收弟子,以备不测。
定远侯亲率漠北铁骑奔赴山颐阙戍守边关,右将军领旨暗至萧关以备不测,天下时局不定,一时间风起云涌,变幻无常。
然而一切都与长林人隔得太远。长林背靠苍山,前有澜江天堑,从无兵马战乱之忧。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切金戈铁马只存在于书刊流言中。只不过如今酒馆茶肆的嘈杂声里,的确多了几句忧国忧民的声音。
十年前祝义山携夫人云游四境,再不知行踪,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白铭鹤便代其抚养。正巧次年妻子柳娥诞下一女,唤作白婉茹。两人一同长大,感情比真正的兄妹更要深厚几分,城中人多以为是两家约为婚姻。白铭鹤不便如何说明,也就认下了这门亲事。
小童不懂得人魔之恨多么深重,只觉得近日许多修士涌现长林,与平日大不相同。因此每日读过几篇文章便跑着在城中晃荡。
白婉茹一只手牵着祝羲轩,一只手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路四处张望。偶尔看见了几个身形飘飘不似凡俗中人的过路人,就好奇地上下打量。
据说这几日极剑宗派门下弟子在长林城中设了位置,以招新人,许多人报了希望前去一试,场面异常壮观。
楚国地方千里,幅员辽阔,大小宗门不计其数,京城里更有六殿汇集天下英才。可极剑宗却是无人不知的超然存在。据说在前朝时便已是群宗之首,如今千百年过去,更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番盛景。
祝羲轩紧牵着白婉茹的手,四下环顾,只见人流向城门广场涌去,心下便明了了此行终地。于是侧着身子对白婉茹说:“婉儿,抓紧我。我们去那边。”
在人群中好不容易半推半挤地到了极剑宗临时立起来的门前场地,祝羲轩只觉得背上蒙上了一层细汗,低头看见白婉茹粉粉的小脸,心下有些心疼,轻声安慰道:“就快到了。”
不知是不是藏在众人心底里对仙人们的一点敬畏起了作用,在离极剑宗门下弟子不足十米远处,人流竟然有序地分成许多队列,安安静静地排在那扇显得狭小的木门前。
缓过一口气的二人并未适应忽然消失的杂声,疑惑地向前张望着,正巧看见一个少年推门而出。
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光景,着一身素白长衫,黑发随意地挽起,若是再持一把折扇,必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翩翩公子了。但那样又多了几分轻薄意味,远不如这般仙风道骨,出离尘世。
一些人看得痴了,不由得更加神往起这般仙人境界。
少年缓步走到场地中央,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向四周弯腰拱了拱手,道:“众位不辞辛苦而来,请恕招呼不便。若有心意投身于极剑,请候长老测验。”说罢竟一点也不停留,转身离去,飘飘欲仙仿佛即刻就要飞离。
白婉茹打量着翩然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满地说:“羲哥哥,他还没有你长得好看呢,竟这般冷漠。”
祝羲轩笑着摇头,也不作答,只是轻轻地问:“婉儿,你也要去试试吗?”
尽管如此说,祝羲轩却明白两相比较而言,他自己才是真正向往踏入修仙一途的。祝义山与孙芊自他出生以来就不知去了何处,把他扔给白铭鹤代为照看。却不想这白铭鹤自己也是自由惯了的,夫人柳娥抱病常年留在京城,他无事便去游山玩水,不见踪迹。如此看来,自己与白婉茹,是当真在白府中自力更生长大的。
每每这样想,祝羲轩就不禁感叹自己多么艰苦不易,如此,不多的消遣就成了他的救命良药。他爱读书,书中总是或多或少地提到各类奇遇壮举,正是儿童走到少年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毫不心动。
正当心中思绪百转千回,祝羲轩看见一个老者从木门后走了出来。向人群一颔首,朗声说:“还请各位来星石处感应。”说吧,挥一挥衣袖,他面前的地面上便出现了一块一人高的隐隐有光华流转的石头。
许多人并未听说过这一物件,纷纷私下询问。白婉茹想了想,觉得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于是抬头问祝羲轩:“羲哥哥,这是什么?”
祝羲轩也在思索在哪里看见过此物,顺口答道:“修行者通灵脉,纳灵元,最开始都是从星空中感应到一点灵气。这星石据说是远古时代坠入朝元的星辰所化,能检验资质。”
不过…他皱了皱眉,忽然想到,问:“婉儿,星石与白叔叔书房中作花架的那块石头,怎么这样像?”
白婉茹恍然,也思索了片刻,说:“据说是哪里捡来的罢,想着好看,便留下了。”她回忆那块石头的样子,虽说玲珑小巧只能堪堪托起几株仙翁草,但说起来其上光华,却比这个长老拿出来的,更胜三分。
回去问问罢。
但当下要紧之事并不在此,她拉了拉祝羲轩的衣袖,问:“羲哥哥,若是你有资质,你可去极剑宗?”
祝羲轩道:“我想去见见仙家洞天福地,但这资质一事,人力改变不得,况且…你呢?”
白婉茹听他这一席话心中明了,又想起一年半载难露面的父母,也就下了决定:“那我陪你去便是。”
虽说世上凡人千千万万,像长林这样的边陲之地不知几何,一城之中三年五载也难得出现一个资质尚可的才俊,但她就是坚信,自己与祝羲轩,总有这样的天赋。
果不其然,尽管队伍庞大,但他们前面的所有人只不过是去星石前走了一遭,即使用手触碰也毫无回应,像是游人观赏一般随意。
于是排在后面的许多人就起了退缩之心,不到半个时辰,拥挤的广场就显得宽阔了。
轮到他们了。
白婉茹抬头,示意祝羲轩先去,毕竟自己嘴里还剩下最后一颗桂花糖。
祝羲轩会意,笑着向前走到那位长老前面,问:“先生,我该怎样做?”
那个老人抬手示意他走到星石前,将手置于其上。
他感到一阵清凉涌上掌心,随之就迅速地流往心里,如沐春风。
星石上的光华开始汇于一处,逐渐向四面晕染开,有些部分碎成一颗又一颗圆点,缓缓升起,变得明亮非常。像是许多盏游鱼似的长明灯,又像是璀璨的繁华星河。
老人惊住了,一时不知如何评价。这星石说是测定资质,然而其用途远远不止如此。初次感应时星石上所现的画面,往往就是一个人修行的道路与巅峰。
有的人是一捧清泉,有的人是一仞孤峰,有的人是浩浩江流,有的人是莽莽青山。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是灿烂辉煌的星空。
灵气来自无垠的宇宙,是修行者的根基,一人穷其一生也不过取之寥寥。整片星空,如何能为人所控?
老人自问在极剑宗修行了许多岁月,见过无数人踏上修行之路,但此时,也无言以对了。
白婉茹吃完了糖,瞧见沉默的祝羲轩和老人相对而立。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想了想上前走去,把手放在了祝羲轩手旁。
画面上忽明忽暗的星辰骤然明亮起来,一道道蜿蜒的线条出现在画面下方。
那是一条翻涌不息的河流,从不可知之地流向画面的终点却仍未停留。两岸青山绵延,有时中断,仿佛有城池居于其间。
山峦重重变幻,楼宇层层交叠,城墙被光阴侵蚀成灰烬,随着滚滚江流湮灭在浩浩汤汤之中,新的朝代又在废墟上拔地而起。
千秋万世,星空之下,是百代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