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盈很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她抬起头。
眼前的女孩杏眼含波,一脸真挚,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余盈有些无奈道:
“渺渺,我是真的运气好,才这次超过了你。”
眼前的女孩叫徐渺,她比李余盈早来私塾没有多久。
徐渺的父亲是钦天监的食粮天文生,前两年从地方上选了上来。
食粮天文生仅有口粮没有俸禄,因此徐渺一家一向过得比较紧张。徐渺还帮着家里做一些绣活补贴家用,偶尔还跑一些私活,因此在功课上常常有耽误,久而久之愈发跟不上进度。
徐渺认真道:“阿盈,这段时间,你在功课上很勤奋,听课也很专注。我真的很好奇你如何就跟上进展的。”
徐渺是私塾内少数愿意和她搭话的人。
李余盈刚来的时候,整日在课堂上呼呼大睡。其他人不想和她有什么交集,只有徐渺在先生下课的时候叫醒她,塞给她今天先生布置的功课。
李余盈虽然当时没有做,但是后来却把徐渺的帮忙记在心上。
徐渺因为要帮家里做活,经常会缺席私塾的课。李余盈也会告诉徐渺先生布置的功课。有时候还会把先生当天讲过的内容转述给徐渺。
李余盈不想误人子弟,也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办法。她苦笑一声:
“渺渺,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真的胡乱考了一通。”
“阿盈,不管怎么样,你就和我说说吧。”徐渺央求道,“能来私塾上学不容易,我是真的很想多学一点,日后为爹爹分担一下。”
李余盈沉默了一下。
她上京城第二天便被李家送来了私塾,总以为女子私塾是可以随便上的地方。但这些日子和徐渺偶尔交流,她才了解到其实来女子私塾读书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按规矩来讲,钦天监向来是家里的嫡男继承祖业。除非家中户绝或者嫡男不熟于技艺,这才允许习业族丁充役。
新皇继位后极为重视天文历算人员的从业技艺,为洞察天意和效学西法,特允许族中女眷也修读天文,不拘一格培养从业之才。
此诏令一出,钦天监女眷莫不动心。毕竟技艺一道不分男女,若真能练出本事,自此女子也可在钦天监有所建树。
可惜,女子私塾的名额有限,但是有意来私塾的人多,僧多粥少。于是世家先拿了一部分名额,家中女子教导有方的又拿了一部分名额,最后所剩无几的名额,大部分都是靠关系分配。
徐渺曾经和李余盈讲过,她父亲从地方考到了京城的钦天监。虽然只是最底层的食粮天文生,但是却极为重视对她的培养,托了不少关系,送了不少礼,又经过层层考核,这才将她送到了私塾。
李余盈想到了这些,看着徐渺专注的眼神,实在说不出糊弄过去的话。
她低声说:“渺渺,我觉得你一直以来都特别努力,就是太多担子在身上,可能先生讲课的时候听得不太清楚。我自己是这样的,每天都是认真完成先生的功课……”
李余盈缓缓说着,把自己在学业上微不足道的心得都分享了出去。
私塾已经过了下学的时间点,只有少部分人还留在屋里。
余下的人离开的时候,便看到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两个学渣凑在一起,两个人坐在一起,低头写写画画,颇为专注地讨论学习。
彼时天边的斜阳映绕着橙色的云霞,粉紫色的天际线从地平线撑开。斜阳下,两个姑娘的剪影连在一起,仿佛手牵手一般。
有人出门的时候嘀嘀咕咕了一句:“这李余盈可真行,一个学渣都敢给别人分享学习习得。”
尽管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在空旷的屋子中,还是足以让李余盈和徐渺两个人听见。
她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门已经“嘭”地一声撞上,再想知道从私塾里走出去的是谁,便只能起身去追。
李余盈往后一推椅子,刚要去追,却被徐渺叫住。
“阿盈,算了。”徐渺把她摁了回去,“找到是谁又能如何呢?咱们一直以来不也已经习惯这样了。”
李余盈毕竟自幼在蜀地横冲直撞惯了,她不明白渺渺让自己忍什么:
“渺渺,这你都能忍。她们一直看不起我们,刚才那句和指着鼻子骂我们有什么两样?”
徐渺笑了笑。
她把鬓角的发丝拢到耳边,抿唇轻轻说:“阿盈,私塾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学业好,能够在天文历法上有所建树的,自然就是腰杆子硬一些。”
“难道学不好天文历法,便不配好好活着吗?”李余盈愤愤不平。
徐渺低头:“在别处自然能好好活着,但是在钦天监,学不会天文历法的,有没有人撑腰,自然就不配好好活着。”
渺渺在说的,正是她自己的父亲。
李余盈闷闷地坐在椅子上。
太阳被天际慢慢吞没,墨色渐浓。
沉默了很久后,李余盈突然开口:“渺渺,我们下次,一定要一起努力。我们两个要一起打扮学习,不断往前走,以后再不做倒数第一和第二。以后,还有走得更靠前。”
徐渺有些诧异地抬头,对上了李余盈认真的目光:
“阿盈你……”
“渺渺,我小时候在蜀地,别的没学会,就学到了一个道理。一个地方谁说话算数,便要听谁的。既然私塾里只认实力,我们便奔着最强的去。”李余盈郑重道。
徐渺想了想,点了点头。她勾住李余盈的胳膊,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好,阿盈我们要一起努力学习,绝不放弃。下次,就下次,我们两个再也不做倒数第二和第一。”
“就这么说定了。”李余盈弯了眼睛,露出小虎牙。
*
李家书房。
周沛最近觉得,李余盈这丫头,动机变得不单纯了。
一开始她抢着要自己做功课,周沛还能够理解。毕竟李余盈看不惯自己带薪学习。
但是近日,她不但开始向自己请教功课,还问如何在小测中取得好成绩,这就令周沛惊讶万分。
李余盈想要成绩干什么呢?
周沛旁敲侧击了一番,但是李余盈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就闷声学习。
周沛更觉得疑惑。
除非李家先祖显灵,让这李余盈回心转意爱上读书,不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丫头如何就一心学习。
这日周沛进了书房,就看见李余盈拿着书本,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
周沛凑近一看,见书本上写着《步天歌》几个字,他微微“咦”了一声。
虽然朝廷禁止私习天文,但是《步天歌》自宋代起便在民间广为传颂。这首言简意赅的歌诀上面记载的是天上的星官、星宿和位置,周沛少年时也听先生说起过。
见周沛凑了过来,李余盈也不遮掩什么,大大方方就问:
“周沛,听说你是个进士,一定极为擅长背诵。下周私塾里的先生要考这首《步天歌》的默写,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竟然主动开始准备之后的小测……
周沛不禁要鼓掌,喊一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正要打趣一番,却撞上了女孩乌黑的瞳仁。那瞳仁和初见时的慌乱和再见时的挑衅截然不同,竟然有种发自肺腑的悲怆。
周沛不是很确定,自己读到的这番情绪是否准确。
他好一会儿才问:“李余盈,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抢了你的功课,所以回去偷偷哭鼻子吧?”
李余盈:“……”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沛。
他这庶吉士该不是混出来的?不然怎么会曲解到这种程度?
李余盈刚要开口,周沛却忽然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李余盈张开的嘴又硬生生合上。她看着周沛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秉着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
她这时候才发觉,外面好像有什么响动,什么东西簌簌作响。
这莫不是……老鼠!
李余盈脑子一紧,她抄起一本书,也轻声冲着门口走过去。
周沛和李余盈有师徒名分几个月,但还是头一回如此默契。两人眼神对上的一刹那,周沛挑了一下眉毛,李余盈点点头。
周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书房门的插销,一个大黑影猝不及防向前趴下。
李余盈发觉这可能不是老鼠,但是她手里的书本已经控制不住地往前冲,直接冲着黑影的顶上就是一扇。
“诶呦!”
这黑影吃痛叫了一声,趴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李余盈后知后觉地再次下了一次判断,目测这一定不是老鼠。周沛已经赶忙伸手去扶,把大黑人影给捞了起来。
周沛声音里歉意十足:“三少爷,你……没事吧?”
李丛鸣疼得挤眉弄眼,但是嘴里出不了声。他微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问题。
周沛见李丛鸣还意识清醒,连忙把他扶在椅子上,又倒了一杯水给他看。
李丛鸣坐了一会儿,又喝了点水,才觉得意识清醒。
这时,李余盈已经气势汹汹地站在眼前:“李丛鸣你没事吧,大晚上偷听我们在书房学习。母亲那里你应该想好了怎么交代吧?”
李丛鸣“哼”了一声,冷笑着说:“好啊李余盈,你是恶人先告状,我这里也有证据向母亲汇报。”
钦天监嫡男继承那里出自《明代“世籍世业”制度下的钦天监》,作者:丁慧倩《光明日报》( 2018年01月22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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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起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