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宣二十五年,蜀地小城。
“也就是说,我是钦天监李家遗失在外的二姑娘?"
女孩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兴致勃勃。
管家李洪千般不情愿,但别无他法:“正是如此。"
对面这个不学无术的小混子,便是钦天监李家走失的二姑娘。
二姑娘出生不久便患上顽疾,后被送往蜀地寻名医看病。谁想同去的婆子竟不想回来,连带着二姑娘也不见了。
李家再收到消息,已经是十三年以后。
京城的当铺出现了二姑娘出生时佩戴的长命锁,上面刻着她的名字“李余盈”三字。
李家循着线索,一路找到了蜀地,竟然发现这长命锁的主人是一个街头游手好闲的小混子。这姑娘在街头日日和一群男孩厮混在一起,还带坏了一条街的女娃,可谓是不学无术。她一年前把缺钱,便把从小跟着自己的长命锁卖了。
李洪原以为长命锁是这小混子偷来的,但是一番查证、走邻串访,最终凭胎记确认,这小混子就是丢失十三年的二姑娘李余盈。
看着眼前这姑娘一身泼皮无赖样,李洪哀叹自己该如何向家主交代。
李家二姑娘——也就是李余盈——打量着李洪神色晦明的样子,也觉得十分有趣:
“你让我回京城认祖归宗,那……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
不说钦天监手握通天之术,于平民而言是无上荣耀,单说认亲生父母、乳燕归巢,这哪是“好处”二字能概括的。
李洪强忍住心中的怒意,含笑道:
“二姑娘这就是说笑了。您和老爷、夫人骨肉分离多年,如今终于到了相认的时候,哪谈什么好不好处的呢。”
李余盈笑了: “那你可就错了。”
“我在这蜀地的小城,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走到哪里,街坊邻里都愿意给我一分薄面。若让我回京城,岂不是要我从零开始?”
她玩了玩手指头,又接着说:“再说了,我在蜀地的娘亲貌美有钱,爹爹疼我如亲女儿,哥哥也处处让我。你让我换个爹娘,有什么好处?”
李洪:“……”
这姑娘没礼貌不说,她竟然拿李家和小门小户比。
李洪深吸一口气道:
“二姑娘,实不相瞒,家中寻你多年,不仅因为你是老爷和夫人的二姑娘,也是因为你是李家未来的继承人。上任家主曾观天象,李家这一代人唯有你能够继承家学,带家族重新走向辉煌。“
“哦?”李余盈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子,看样子颇为感兴趣,“仅我一人能带领家族走向辉煌?”
“是这样的,“李洪肃穆,”你出生时,少微四星明亮莹黄,此乃大吉之象,寓意四海安澜,天下太平。
对面的姑娘听到后满意地点点头:“哦……这天象倒很配我。”
李洪心中暗暗摇头。
这二姑娘,简直不知“谦虚”二字如何写。
但他也开心,这姑娘心中贪慕虚荣,倒是他可以利用的地方。
“二姑娘豆蔻年华就能一呼百应,想必继承家学以后,定可替李家在当今圣上前建言献策。到时候,小姐就不仅在蜀地有盛名,在其他地方,也可以为人称颂。“李洪缓缓一笑。
想到管家描绘的蓝图,李余盈的确极为神往。
但她还是歪头道:“那认亲一事有何好处呢?我在蜀地逍遥自在,去京城处处受人约束,我为何要自讨苦吃?”
李洪汗颜。
连对继承李家都没有兴趣......李家百年荣光,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他紧紧盯着李余盈的眼睛,问道:“姑娘所求为何?我该如何做,姑娘才愿意认祖归宗?”
李余盈微微一笑。
“管家莫要紧张。背井离乡要去一个新环境,自然要为自己多考虑。我有些条件,若是你们愿意答应,我倒是很愿意走这趟京城。”
“姑娘但说无妨。”
“我要李家答应我,无论我在钦天监家学学到什么程度,都不能因为学业不佳而将我赶出。”
李洪松了口气:“这是自然。”
“其二,我要李家答应我,无论我上京城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都得允许我随便去,而且不能克扣银钱。”
“在完成学业的情况下,我可以替小姐担保。”李洪补充。
李余盈想了想,觉得也能接受,便接着说道:
“其三,如果我在钦天监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李家得允许我接我在蜀地的娘亲、爹爹还有哥哥上京城。”
李洪微微一笑:“小姐最后这个愿望,倒是最好满足的。”
李余盈挑了一下眉:“谁说这是最后的要求?我还要每个月的月例银子要多少有多少,有求必应。”
李洪的表情又一次僵住了。
为李家效劳多年,他满心骄傲和自豪。如今却恨不得拔腿走人,装作从来没找到这个二小姐!
“这......我身为管家,却无权决定。”李洪迟疑。
“那你修书一封送往京城,等禀明了我在京城的父母,到时候再来寻我吧。”
李余盈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
她起身便冲着门口走去,竟是一点也不留恋。
李洪也随着愣愣地站起来。
这小城出来的丫头,真不把他放眼里?
眼看李余盈都要跨出大门,李洪才意识到,二姑娘不是在开玩笑。
她不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怕是没有把李家放眼里.......
李洪此去背负着家主的嘱托,自然不能空手而归,他连忙咬牙喊道:
“且慢!”
“此事好商量,我替家主先答应你。只要小姐愿意和我回京城。”
李余盈转身,眉开眼笑:“好!”
李洪咬着牙,拟了一张文书,把刚才约定的条款都写上。
二人签字画押以后,约好了出发时间。李洪松了口气,逃也似地出了门。
他却不知道,他刚一踏出大门,刚才那个游手好闲、一身泼皮无赖样的二姑娘便收起了自己一身懒散。
她见李洪走远,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
“爹,娘,哥哥!他答应条件了。”
屏风后面,从头至尾竟然都藏着三个人。
李余盈的养父母一家怕孩子吃亏,从头至尾躲在后面,偷听完李家的整场谈话。
此刻见没人,他们才走了出来。
养母路氏叹气:“你既然一心想去京城,直接答应就是了,何必装不情不愿,搞这一出呢!”
养父郑去海嘿嘿一笑:“孩儿她娘,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小鱼儿这招叫‘欲擒故纵’。”
哥哥郑谯摇头:“还是用‘以退为进’更为合适。有了这管家担保,妹妹便不用担心自己学业不好,再被李家人赶回蜀地。”
李余盈自己也补充:“哎呀,试一试才知道,他们是愿意让我回去。若是去了把我赶回来,那我玩也玩不好,还没有半分面子呢!”
养母路氏苦笑:“你以为我们会想着去京城享福吗?你日后离家万里,受了欺负都没人说,我宁愿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盼你离我近一些。”
路氏想到,她当年在路边捡到李余盈时,这孩子看起来都活不久了。是她一口口喂着羊奶才把孩子冻僵的身体暖了过来。
这么多年,路氏早把养女看成亲生的。如今这么大的女儿要离家万里,路氏肝肠寸断。
养父郑去海见状,连忙调节气氛:“妇人之见!小鱼儿若能在钦天监有头有脸,我就是砸锅卖铁都要送她去,更何况是有亲生父母在京城照顾他呢!”
这一句“妇人之见”成功激怒了路氏。
她抄起手边的扇子便冲着郑去海冲去,嘴里嚷嚷着“郑去海,几天不见你是越来越能个了呀”。
李余盈看着养母路氏和养父一把年纪还如孩子一样,笑得东倒西歪。
郑谯却忧心忡忡,小声对李余盈说:“小妹,上不上京城由你决定,可去了李家,却再也由不得你了。你当真想好去京城?”
“哥哥放心。从来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我的份。”李余盈笑嘻嘻。
郑樵:“……”
他心中料到,小妹这种脾气进了钦天监李家,只怕不会容易。但毕竟那是她亲生父母,他不好阻拦,也不能阻拦。
他只好叮嘱道:
“去了那边,一定要听李家的话。他们如此看重你学业,只怕不会任你胡闹。钦天监的那些东西,你切记要下苦功夫,莫要贪玩。”
“放心哥哥。我可是他家亲女儿,那些东西,我一学便会了。”李余盈满不在乎。
郑谯苦笑摇头,只盼自己这妹妹一切顺利。
几日后,蜀地小城里,街头的孩子们中有了一个传言。
有人说,李余盈老大要去京城做大官了!
也有人说,不对,李余盈老大要去京城做大小姐了。
总之,人人都知道,李余盈老大说了,她出生时“少微星明”,天降祥瑞。她去钦天监,发达是迟早的,到时候大家只管去京城投奔她就是。
等到出发那日,李余盈养父郑去海家门庭若市,挤满了街上各家的小孩。孩子们看着李余盈老大上了马车,拜别了父母,晃晃悠悠离开蜀地,奔向京城。
“李老大,再见!”
“诸位,等我衣锦还乡之时!”
月余后,蜀地小城少了一个孩子王。京城揽月楼多了一个吃饭成瘾的食客。
*
揽月楼。
“最近揽月楼临湖的包间怎么总被人抢占,平水兄你知道吗?”
周沛用手撑起头:“大抵是老板有要好的客人吧。”
周沛,字平水,今朝圣上钦定的翰林院庶吉士。
和他同桌的另外几位,也是今年春闱才揭了榜的进士。
他们这群人才逃脱了科举的艰辛,又还未厌倦京城的繁华,因此总喜欢散衙后来京城胜地“揽月楼”聚餐,一面吟诗作赋,重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气奋发;以免对酒当歌,慨叹“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揽月楼的京城菜最为精致,掌柜的很是敬重读书人的名望,之前会为他们特意留下那间临湖的包间。
但这个月以来,这掌柜的总是为难,说那包间已经被人定下了。
这惹得最爱凭栏望远的宋思源牢骚满腹,已经不止一次和周沛抱怨过了。
宋思源重重放下酒杯,凭着醉酒的劲嚷道:“我倒是不服气了,老板有什么好友,竟然比跟我们还要好!”
同桌的几位哈哈大笑,看热闹不嫌事大:“拙石兄大义!快替兄弟们瞧瞧,究竟是哪方神仙抢占了揽月楼的临湖胜地。”
宋思源被激了一道:“好好好!今日我便替兄弟们看看,包间里究竟是哪位贵客!”
说罢他便直接起身,冲着临湖的包间摇摇晃晃走去。
周沛心里叹气,这宋思源,真是鲁莽的可以。
但宋思源毕竟和他是同乡,他虽然不好意思扰了众人的兴致,总归是要照料的。
周沛起身道:“拙石兄一人未免孤单,周某跟着也去涨涨见识。”
在座的更是起了兴致,起哄道:“高!论捧场还得是平水兄!”
周沛合上门,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走廊里,宋思源腿打着结,但已经晃晃悠悠走到临湖包间。
门口的伙计陪笑道:“大爷,咱们这间屋已经有了人,大爷这时候再去,实在是太为难小的了。”
宋思源不管不顾,举起手便敲起包间的门:“屋里不知是哪方豪杰,宋某向来爱湖。今日斜阳万顷,碧波荡漾,最宜追忆古今。宋某不才,自荐到临湖包间,与仁兄一道赏湖!”
宋思源这个呆子。
周沛摇头。
他正要把宋思源拉走,门却忽然开了。
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懒洋洋靠在门上,宛若如新抽出的柳条一样鲜嫩,但喊出的话令宋思源一呆:
“什么人喊你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