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皱了下眉,下意识看了眼南谌,不置可否。
柯夏眨眨眼,视线在两人间逡巡,豁然开朗,也随之眼巴巴望着南谌,后者端着茶盏微微颔首:“有劳。”
“殿下,您请说。”铁柱一听是他的意思,立马打消了怀疑,态度殷切。
“我帮主人传话。”柯夏强势上前对他叽里咕噜一番,顺道推出了门外。
再回到房里时,南谌已然在桌边坐下,眼眸低垂,细白手指悠悠然将一颗颗黑得透亮的佛籽穿入坚韧的丝线,端得是公子如画。
柯夏摸着下巴感叹道:“好手。”
南谌的动作微不可查顿了顿,这话不像在夸他,反而像在打他手的主意,指不定哪天没注意就给自己砍下去了,这疯子的思想不能以常理而论。
好在柯夏很快转移了话题:“县令主动要来拜你,为何不见?”
“他拜的不是我,是王权。”
世人惧他如洪水猛兽,若非身份尊贵,必然是弃之不及,哪还敢迎上门来。
“我还没见过县令呢。”柯夏拄着胳膊,意兴阑珊,“皇帝长什么样啊?三头六臂?比太阳更遥不可及吗?为什么他们都那么怕皇帝?你为什么不怕?皇帝是你老子?”
问题一个接一个,三岁小儿都能答出来,看在玄阳与世隔绝,不与外界勾连的份儿上,南谌耐心地替他解答:“皇帝也是人,人们怕的是王权,我父王是先帝。”
柯夏“哦”了一声,兴趣来得快去得更快,谁当皇帝都和他没关系,不过如果是南谌的话……“诶,妖僧,你能当皇帝吗?”
念着隔墙有耳,这句话他是用内力送到南谌耳边的,微热的气息附在耳廓上,经久不散,南谌不适地勾起食指蹭了蹭,敏感的耳朵霎时漫上绯红之色。
他压下心头异样,没正面回答,趁此机会与他说了些天下局势,免得这厮了连小儿都不如。
“中州郑国郑天子乃当今天下共主,北州北苍国、南州云昭国、西州青璃国,至于东方……”
柯夏急切地抢答说:“我知道!东方是我们玄阳的地界,除了玄阳谁也去不了。”
南谌眼神莫名,看着他笑了一下:“你承认是玄阳了?”
柯夏移开眼,催他继续说。
“百年前曾有一次大地动,郑国首当其冲,死伤无数,怨声载道使得郑天子威望下降,三州各主趁机奋起直追,雄心勃勃,曾达成过短暂的和平协定,但由于郑天子的介入而被迫夭折……”
柯夏听得眼冒金星,脑仁发疼,捧着茶杯嘬了一口,立马被苦得吐了出来:“呸!比烧成碳的肉还苦!”
“还听吗?”南谌平静地喝着热茶。
不等柯夏回答,他从怀里掏了本旧书出来,推向对方:“识字吗?街上随手买的《大事纪闻》,小儿启蒙读物。”
方才他说的那些和本书第一篇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柯夏慢慢隆起眉心,声调嗖地拔高:“你当我三岁小儿?!”
这个话题就此略过,柯夏嘀嘀咕咕地揣起书,口齿不清地说:“不……字。”
南谌闷笑:“嗯?”
柯夏破罐子破摔大声道:“我不识字!”
“哦。”南谌忍俊不禁,故意逗他,“你在骄傲吗?”
“妖僧你别太过分!”
在柯夏胡搅蛮缠之下,南谌同意教他认字,但前提是不能碰自己,柯夏不依,南谌退一步道不能伤害自己,如此,两人才勉强达成暂时的共识。
客栈后窗临街,窗下有人聊天经过的声音不大不小,用上内力还可听得清楚些,闲来无事,柯夏没骨头似的靠在南谌身上,耳尖微微一动。
一男子怯声怯气道:“东陵街又死了五六个人。”
另一人语气平淡,见怪不怪:“估计又是偷溜进城强占屋舍的灾民,被发现活活打死的吧。”
“不清楚,听我二表舅说满地都是血,可惨了。”
“我们自己小心点吧,晚上也别睡太死,这大白天就开始了,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这世道真难,你说那些个灾民不会狗急跳墙冲进城抢粮吧?”
“其实我觉得有点奇怪……哪有灾民那样凶神恶煞?活像杀了十几个人。”
“别说了,我真不敢睡了。”
恐惧的谈话声渐行渐远,柯夏拿胳膊肘怼了一下南谌:“我杀的。”
南谌抿了口清茶,毫无波澜,早在酒楼里他就闻到了这厮身上新鲜的血腥气,如果他不离开成衣店另找地方,说不准追着柯夏来的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换句话说,柯夏是为了不牵连无辜。
他又喝了口茶,柯夏没意思地撇撇嘴,皮肤有点发痒,不自觉地在他身上蹭了一下。
这一下打得南谌措手不及,浑身僵硬,硬生生忍住了一把掀翻这厮的冲动。
“昨夜你如何找到我的?”为转移话题,南谌问出了一开始就萦绕心头的一个问题。
柯夏也不知道,他被追了两天两夜没合眼,脚下一个踩空就从天而降掉到了南谌面前,不过他强调说不是“找”,是误打误撞,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打死他都不会走那条路。
对此,南谌不置可否。
离酉时还剩不到半个时辰,两人磨磨蹭蹭收拾完,被柯夏拜托去采买东西的铁柱和铁根还在城里,剩下几人顶着全城人的目光出了城,结果柯夏还是初见时那副装束,只多穿了双草鞋。
柯夏搭着南谌半边肩膀,劲腰绷出一道柔韧的弧度,似笑非笑问:“诶,主人,我好像听见一堆大石落地的动静,是不是因为你要走了啊?”
“吾为九世灾星。”生怕他不懂,南谌笑眼弯弯解释,“近吾者厄运缠身,凤儿,可怕?”
柯夏“害怕”地遮住双眼,夸张大叫:“唉呀好可怕,主人要保护我哦。”
南谌温柔地拍拍他的头,缓缓推开他压到自己颈侧的脸庞,真心建议:“那就和主人保持距离。”
当然最后是驳回意见,维持原判。
进城时匆匆一瞥,南谌并不在乎层层叠叠的灾民,而在出城的刹那,无数道充满恶意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他顺着视线看过去,粥棚施粥已谢,仍然饥肠辘辘的灾民畏缩又渴望地想靠近他们。
“你饿过肚子吗?饿得快死了那种。”柯夏突然幽幽出声,语气和平常浪荡的样子相去甚远。
南谌垂首低眉,无悲无喜轻捻佛珠,一段经文自然而然颂出。
他道:“阿弥陀佛,愿施主早登极乐。”
语气悲悯,然而话语中却可见无心无情,青天白日竟叫人后背生寒。
柯夏惊奇的“呀”了一声,碧眸微睁,不可置信道:“你竟咒我早死?”
若是早些时日,柯夏不一定懂佛教用语,但他逃命时进过几次寺院,受佛祖熏陶,还偷吃过贡品,饿急眼了连香烛都吃,累日下来,“早登极乐”这几个字还是完全能理解的。
南谌不紧不慢地踱步,深觉没有和这厮纠缠的必要。
少轩城外灾民暴动数次,激进者不知凡几,有人逾墙,有人点火,为了避免灾民吃太饱思虑过多,粥棚每日供应都有严格限制,维持在让灾民饿不死但也没力气反抗的程度。
这是赈灾粮下落不明时的最佳处理方式,但事情怪就怪在,大部分灾民的眼睛非但不混浊,反而目光炯炯,一点也没有麻木无助的凄惨表情,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人根本不是灾民。
想通这茬,再联系上阿盛所言,赈灾粮被劫上蒙山,而蒙山距此不过几十里路,所谓天高皇帝远,少轩城早被山贼觊觎多年,灾民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攻克少轩城,面对穷凶极恶的山匪,城中百姓犹如身处炼狱。
如若城中无人,南谌尚可视而不见,但药祖和阿盛都在少轩城,他不能不管。
做掉城外山贼假扮的灾民治标不治本,最重要的是端了蒙山山贼老巢。
此时,柯夏望着粥棚的方向在他耳边喃喃道:“奇怪,闻到了老鼠们的味道。”
南谌柔声说:“秋收时田鼠肆虐,唯蛇可治之。”
“哪有蛇?我吗?”柯夏听不懂他的隐喻,干脆道,“我说的是追杀我的人,他们身上总有死老鼠味儿,不过我不吃老鼠,阿妈说吃了老鼠会穿肠烂肚。”
就算是饿到要跟和野狗抢食的那段时日,他也没萌生过吃老鼠的想法。
闻言,南谌又往粥棚边戴草帽那几人看去,审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罪孽深重,报应如影。”
柯夏笑了起来,戏谑打量他半晌,口气轻蔑:“我的主人,论罪孽报应,您一马当先。”
南谌骨子里都是血腥气,那几个人加起来杀死的人都没眼前这个佛口舌心的假和尚多。
“凤儿过誉了。”南谌微微一笑,把这句话当做夸赞一般欣然收下。
回到飞熊军扎营地,全军肃然整装待发,那辆简陋的马车,他们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柯夏轻嘶一声:“忘了狗仗人势叫他们洗一洗车厢了,现在还来得及吗?”
一天下来,南谌还是没搞明白柯夏到底从谁那儿学的中土话,非常有误人子弟的嫌疑。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柯夏转过脸就看到南谌深沉地眯眼盯着自己,表情一言难尽。
南谌收回视线,抿唇微笑:“有点蠢。”
“你骂我?”
“能听懂?”南谌讶然。
柯夏气得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