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廷川十六岁之前的人生,算得上顺风顺水,他是京中尊贵无双的世子爷,时常出入宫廷,与皇子皇孙为伴。
但自父亲被先帝猜忌问斩,母亲自戕,他被发配充军之后,整个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魏廷川还是世子之时,他在宫中偶然遇见了小太监白惜时,那时白惜时处境十分艰难,正在伺候废院皇子,处处受人刁难欺凌,魏廷川机缘巧合之下,帮过他几回忙。
可能在当时的魏廷川看来,帮过白惜时的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对于当时的白惜时来说,是孤立无援之中送来的一捧热光。
她感激,也想要报答。
因而当等到废太子登基,他与老太监张茂林一起进入司礼监,听闻有去西北监军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就恳求陪同监军的大太监一起,共赴西北。
张茂林当时将白惜时骂得狗血淋头,直言此时正是在司礼监站稳脚跟的大好时机,他作为新上任的掌印手边也正缺人手,白惜时却偏要这个气候跑到战场上吃苦受罪,简直脑袋被驴踢了。
但白惜时没有后悔所做的决定。
并且时常庆幸,还好她当时,去了。
在西北边塞的军营,白惜时找到了负伤的魏廷川,他与许多伤员一同躺在漏风的棚帐内,衣裳脏污、嘴唇干裂,鲜血染透了包扎伤口的布。
看见白惜时的第一眼时,魏廷川应该是想要笑,却又似乎不大笑得出来。
他可能在白惜时面前矜贵体面、无所不能惯了,这个时候即便落魄,也要面子,最后便笑得沉闷又勉强。
与解衍那违心的一笑,如出一辙。
可能就是因为解衍的那一笑,这夜,白惜时又梦到了魏廷川。
梦里自己继续问他,“为什么每次打仗都这么不要命的往前冲,不怕死吗?”
魏廷川望着远处层峦起伏的山脉,声线坚定,“不怕死,我只怕这辈子没有机会,再起来。”
他想要重回权力之巅。
白惜时睡醒的时候,脑中萦绕的,还是魏廷川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继而又有些为他高兴,魏廷川不愧是魏廷川,如今正如当年所言,靠着一次次挣得的军功,做到了参将的位置。
未来,他应该还会继续向上走,或许有可能,超越他的父亲。
因为梦到魏廷川,白惜时在床边多坐了一会,继而自己绑好束带、穿上金丝甲,才叫了人进来替她洗漱更衣。
一见推门进来的仍是孟姑姑,白惜时上前两步,托住她的胳膊:“姑姑风寒未愈,不用这般操劳,回屋休息吧。”
孟姑姑一边坚持将外袍展开,替她穿上,一边摇头道:“不碍事的,哪就有那般娇弱。”
但她面容仍旧憔悴,白惜时:“姑姑本就是医者,更当知道休养的重要。”
孟姑姑却不接话,反倒自责,“怪我昨日睡得太死,竟不知厂督回府。”
继而又问:“听说谢郎君和柔云姑娘昨夜惹厂督生气了?”
白惜时见劝不回去,改为按着孟姑姑坐下,自己站在镜子前整理衣襟,“没有。”
孟姑姑笑了起来,“我就猜到厂督不会真的动怒,定是又吓唬人去了。”
白惜时闻言扬唇,没有反驳。
待穿戴完毕,白惜时走在廊下要去前厅用饭,走了几步,却见好些个婢女聚在一处洒扫,一时有些惊异,回头去问孟姑姑。
“我竟不知,府中有这样多的丫鬟婢子。”
孟姑姑循着望过去,又迎风低咳了一声,这才有些无奈道:“那还得是探花郎才有这样的本事,将府中各处的婢子差不多都聚齐了。”
“厂督有所不知,自解郎君入府,还做了花草匠,这些个小丫头们便一个起得比一个早,争相等在此处,连亭榭里的落叶都抢着扫完了。”
经孟姑姑这一提醒,白惜时才发现另一边站在两棵景观松之间的解衍,此刻他正拿着一把园艺剪,跟在老师傅后头学习。
男子身量极高,却有些清瘦,身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衫,但即便这样,仍旧难掩丰神俊逸。
他此刻神情专注,听得也认真,很显然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郁郁葱葱上,仿佛根本没发现有许多双眼睛都在有意无意,偷偷打量着自己。
白惜时看看解衍,又扫过那一群小丫头们,没太往心里去。
还是孟姑姑看不下去,带着浓厚的鼻音从廊下走过去,“如此这般也太没了规矩,我这去将她们撵走,一会再挨个叫过来好好管教训斥。”
丫鬟婢女们见孟姑姑来了,又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厂督,吓了一跳,没一会便作鸟兽状,低头小跑着回了各自的院落。
此刻廊下无人,白惜时如旁观者一般看着这样的热闹场面,倒觉得添了几分生机。
落难的清冷探花郎与开朗机灵的小丫鬟……
说不定,还挺配?
白惜时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她其实也经常会有些稀奇古怪、天马行空的想法,没事偶尔还会看两册街市上流行的话本,不过身份限制,她得有所收敛顾忌。
再看过去,解衍不知何时已发现了自己,正用一双沉寂无波的眸子朝她这边望过来。
白惜时维持着厂督应有的做派,高高在上,冲他扬眉。
解衍却略略一点头,举止疏离有礼。
这态度倒是意料之外,还挺能忍?
解衍除了长相,其实性格与魏廷川大相近庭,魏廷川大气阳光善于交际,而解衍冷淡隐忍处事低调。
白惜时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奇怪,一方面觉得解衍能像魏廷川很好,一方面又排斥太过相似。
正如昨夜,太像了她会恍神、不悦。
但这一刻又觉得不像,也不满意。
性格姑且不论,解衍身形太单薄了些,魏廷川常年习武,要比他结实强健许多。
随便找了个借口,白惜时吩咐下去,“找个行家师傅没事多陪解衍练练,白府不养闲人,长这么个大高个不当护院可惜了。”
—
那日在瓮堂跟丢的两个人,没过几日千闵便查到了他们的来历。一个是来京做生意的冉回散商,另一个则是兵部侍郎翟瑞家中的家丁。
这家丁乃一名花草匠,是大半年前进府,目前正在翟瑞即将搬迁的新宅侍弄花草景观,据说本领不小,翟瑞的新府中便是以园林园艺为一绝。
而这家丁还有一相好,这相好,正是伺候翟瑞书房洒扫的大丫鬟。
据说这家丁常与冉回散商做些小交易,卖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只为换点零花钱给那大丫鬟买些衣裳首饰。
书房丫鬟,花草匠,冉回散商……这几个关键词联系起来,白惜时直觉没有那么简单。
兵部侍郎家中军事布防、战事安排、补给线路都有可能出现在书房,若真是将那些东西流传至冉回,后果不堪设想。
本意是查一起走私贪腐案,没想到如今牵连甚广,白惜时深觉不得怠慢,派属下再探的同时,也准备找机会亲自探一探底细。
交易中到底是否涉及大魏军事,而翟瑞又知不知情?
这些都是急需弄清之事。
白惜时正筹谋着如何接近,没想到,机会便自己送上门来。
兵部侍郎翟瑞乔迁新居,为纳喜气,广发请帖,邀朝中同僚前去新府一聚。
翟瑞为人圆滑变通,不算自诩清高那一流,因而一张请帖便也送到了白惜时的手上。
将下人呈上来的帖子看完,重新放回桌面,白惜时将手放在案几上,凝神思索了片刻。
“去将解衍叫过来。”她吩咐道。
“是。”
家厮躬身退了出去,不一会,敲门声再度响起,白惜时将视线从翟府的帖子上挪开,看了一眼门窗上透出的人影。
“进来。”
红漆木门被人从外面拉来,一袭青色的衣衫便出现在了视野里,身后的阳光跟着一起闯进来,像是给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光。
来人腰背笔直,即便眼下在白府的身份只是一个下人,也没有人能忽略他的气度。
白惜时是见惯了解衍的,此刻目光挪到他的脸上,却皱了皱眉,“怎么弄成这般?”
解衍的头上溢出汗珠,几缕头发也透着湿意贴在额头、鬓角,与他以往的矜冷出尘的形象不同,此刻微微凌乱,倒是显出了几分烟火气。
“方才于后院习武,彭管事催的急,没来得及换更身衣衫。”
一滴汗珠由额角滑轮至下颌,解衍任由它滴落在地面,无波无澜,“厂督恕罪。”
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是自己那日心血来潮,着人给他请的师傅锻炼身手,白惜时“嗯”了一声,收回目光。
“练得如何?”
“受益颇多。”
看他这样子,倒确实像是在认真求教习武,白惜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掌心下的帖子向前一推。
“三日后,翟府乔迁之喜,你与我同去。”
目光在那帖子上停留了片刻,解衍抬眼,显然不知白惜时用意。
此时书房只剩两人,闲杂人等均被挥退出去,白惜时简要将近来查探之事与解衍说了。
“此次赴宴,咱家欲让你以学习园艺为由,与那花草匠接触,探一探他的底细。”
解衍听完,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用一双湖底墨玉般的眼,望向白惜时。
“厂督如此信我?”
白惜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当然,你若是愿意当一辈子花草匠,咱家也不拦着。”
白惜时是允许解衍拒绝的,昔日家世显赫的探花郎,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却变成了一个太监府中的下人,这确实有些残忍,她知道有很多人都接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担心遭人讥讽嘲笑可怜,宁愿一辈子都不再见故人。
可解衍若是拒绝了这个机会,白惜时尊重,却也不再会用他。
他用人,勇毅、坚韧是必备条件,否则,迟早会被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击垮。
好在,对面之人并没有让白惜时等待多久。
眼神中是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冷静自持,解衍声线低醇,“在下愿与厂督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