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她的人白惜时见过,甚至第一眼见到他时,白惜时便忍不住与许多人一样,多看了两眼。
解衍,解九公子,新科进士,更是金銮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
此人金榜题名之时尚未及冠,年十九,大名鼎鼎的内阁次辅解知韵便是他的大伯。
几个月前,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之时,他因显赫的家世和矜冷卓绝的外貌,差点轰动了半个京都。
一时之间,解衍不知成为多少京城少女的春闺梦郎,更是许多朝廷大员的佳胥人选。
不过一切,都在解知韵落.马之后戛然而止。
眼下的解衍,翻飞的衣衫带着褶皱,应是好几日没有更换,甚至因匆忙疾奔而来,连发髻都有些松散。
他见到白惜时,只来得及说两句话。
第一句,男子眼中虽带着急切,尚且还算冷静克制。
他问:“舍妹柔云可是在厂督府上?”
白惜时立于阶上,垂眸而视,“是又如何?”
解衍瞬间变了脸色,“白惜时,你卑劣!”
好容易做了回好人,免于解柔云去那烟花之地迎来送往,白惜时不求感激,如今却被她的亲哥哥找上门来指责,心气自然不顺。
很不顺。
不过不待她反应,一队官兵此时已经紧随其后,冲过来当场将解衍拿下,合力钳制住了年轻的男子。
是了,她倒忘了,如今整个解家都被严加看管,不日便要流放漠北,解衍此举,必定是偷跑出来。
嗬,本事还挺大。
想到这又觑了眼阶下的男子,但,偷跑出来,就为了骂她?
白惜时对上解衍仍怒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越发不好。
百年解家在一夜之间轰然坍塌,只因原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与内阁首辅周贤不合,二人仗着皇帝年轻,试图联手干涉朝政,陷害首辅周贤,改为扶持内阁次辅解知韵上位。
解知韵在二人的蛊惑下,没能抵挡的住利益诱惑,一起参与了陷害倾轧,然而他们低估了皇帝对首辅的信任,也低估了皇帝的能力。
事情最后败露,皇帝震怒,原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解知韵三人均被砍首示众,而解家其他家眷也受牵连,被下令抄家流放。
也正是因此机缘,白惜时才会调离司礼监,成为新一任东厂厂督。
不过白惜时曾经注意到解衍,不是因为他是风姿卓绝的探花郎,更不是因为他有别于其他刚入仕的官员,不对官宦疾恶如仇,亦不逢迎巴结。
对内监,解衍表现出来的,向来都是漠然。
白惜时会注意到他,只单单因为,解衍长得像一个人。
很像,她已经好几年未见,却依旧忘不掉的那个人。
不过长得像归长得像,并不意味着解衍就能顶着这张相似的脸指着鼻子骂自己。
领头的官兵见白惜时面色不佳,忙抱拳行礼,“是我等看管不力,叫解衍惊扰厂督,还请厂督责罚。”
解衍此刻已被几人合力压制,原先笔挺的脊背不得不弯折下去。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的气势,他挣扎着抬起头,漆黑的眸子迸发出杀意。
“白惜时,你若是敢伤柔云一根头发,解某此生绝不会放过你。”
白惜时听完冷笑一声,缓步走下台阶,好整以暇行至男子面前。
她本来想告诉解衍,是你妹妹求我留下她的,而非我愿。
不过想了想,还是改了口。
白惜时:“解公子觉得如今这般境况,说出这话又能有几分信服力?”
男子咬紧牙关,目光凌厉,“解某说到做到。”
“是吗?”白惜时敷衍地一点头,像是根本没把威胁放在心上,“那咱家便拭目以待。”
说罢朝那带头的官兵一挥手,“领走吧。”
经此一段插曲,心情没来由的坏了不少,被那样相仿的一双眉眼盯着,却是如此仇视,白惜时不习惯,也不喜欢。
不喜欢便懒得再去理会,白惜时没再去看解衍,说到底也只是肖似罢了,解衍绝非魏廷川。
在小太监的殷勤打帘下,白惜时上了马车,她心态调整的很快,待到了安和门外,已然忘却方才那段不愉快。
进了宫中,白惜时先去见了掌印张茂林,如今他已年近七十,大多时候不用伺候在皇帝身旁,而是待在司礼监。
踏进掌印的屋内,檀香袅袅,两个面熟的小太监正一人跪在一边给张茂林锤腿,见了白惜时,纷纷低头行礼。
“厂督。”
张茂林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声音睁开布满皱纹的眼皮,自当上掌印后向来拿捏着威势的老太监,见着来人,也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
白惜时跟着展颜,抱拳作揖,“给掌印请安。”
自穿过来进了废太子的院后,白惜时便一直跟着张茂林,从五岁一直跟到十四岁,熬到主子登基,他们又一起进了司礼监,直到上个月刚满二十一岁,白惜时才离开张茂林,前往东厂任职。
在这十六年里,可以说是张茂林看着白惜时长大的。
二人一起在失势的时候被人践踏欺辱,互相搀扶安慰,也在得势之后,一起扬眉吐气,站在权力之巅。
挥退身边服侍的几人,张茂林将白惜时招到身边,让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这东厂厂督,当得可还习惯?”
白惜时:“还在一点一点理顺,逐渐上手,阿爷放心。”
自六岁开始,私下里无人,白惜时一直管张茂林叫阿爷。
“小石头,我知你做事不够狠绝,但到了厂督的位置,该不留情面就不能留情面。”
张茂林用已然浑浊的眼望了望西面,“咱家学问不高,在司礼监一直受秉笔梁年掣肘,但他没有容人之量,我与他不合已是明面上的事,往后我若不在,他坐上这掌印之位,绝不会放过你。”
白惜时:“阿爷身体康健,必能福泽百岁。”
“你莫要哄我,咱家自己的身体,咱家清楚。”
张茂林:“内宦这条路,为了出头,多少人斗得你死我活。你若想活,就要继续向上走。但皇帝圣明,光靠着咱们与圣上往日的情分不够。”
“梁年文章做的漂亮,还会写骈文,深得圣上赏识。小石头,你要让皇帝知道,你能为他分忧办事。”
白惜时听到这里也肃了容,“孙儿省得的。”
“省得就好,你既叫了我这么多年阿爷,咱家自得为你筹谋。”
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白惜时,张茂林怎么看怎么满意,小石头自小便生得玉雪可爱、乖巧懂事,如今更是一表人才,不比梁年那狗杂种顺眼的多?
张茂林一指桌旁的锦盒,“一会替咱家将这批新进贡的胭脂给贵妃娘娘送过去,你现在不常在宫中走动,不能与贵人生分了。”
虽往日同是伺候人的奴才,但如今俞贵妃已是主子,她才是皇帝真正心尖尖上的人。
白惜时点头应是,接过锦盒……
—
三日后,工部侍郎方宪明因受不住刑,将贪墨官盐之事老实交待。
只是没想到,此案在审问中竟还涉及一位番邦富商,而那人似乎听到风声,已于方宪明被捕之后迅速离开京城。
若是与番邦扯上关系,很可能就不止贪墨这点事。
白惜时敏锐察觉不对,又记起掌印前几日提点自己的话,为保万无一失将案子办得漂亮,她吩咐下去,决定立即启程,亲自前往辽东捉人。
捉捕番邦富商之路历经了一番波折,那人机敏警觉的很,为逃脱追捕,竟一连在深山中躲藏了数日。
后来直到熬不住,偷偷下山采买,才暴露了行踪,被一直蹲守在山脚下的东厂之人抓获。
但即便抓获,这富商也极不配合,操着一口冉回语,假装根本不会汉语。
而从他身上搜到的几封信件,写得也都是密密麻麻的冉回字,白惜时一行无人能看得懂。
人既已经捉到,眼下便需抓紧带回去审问便是。
白惜时回程的路上快马加鞭,直到一日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一行人才在官道旁的茶棚歇息,也正是这一歇,白惜时倒是遇到了意想不到之人。
押解解家一大家子前往漠北的队伍,也恰好行到此处,于茶棚之中休整用饭。
不过茶棚不大,只有官兵才能坐于椅凳之上,解家之人,重要的才被让于茶棚的空地躲雨。
其余的,只能零星立于树下。
但雨势不小,兼夹北风,树下那群人很快便衣衫透湿,浑身泛着难耐的寒。
目光随意往雨中一暼,白惜时便发现,解衍,也赫然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