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木门在男子面前缓缓阖上,解衍却因为白惜时的一句话,于庭中停驻。
漆黑的眸子中依次掠过茫然,错愕,费解,继而纠杂成一团,汇至幽深的瞳仁。
这好像是自他从云端跌落以来,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没关系,你不会被埋没,还能重新再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参天。
解家遇难,曾经的家人悲怆崩溃无心顾他,至交好友则哀叹连连,悲他时运不济。
解衍虽从未放弃,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确信,还能再站起来吗?
但今日有一个人明确对他说,你可以。
这个人,竟然还是人人谈之而色变的权宦——白惜时。
一种怪异、荒诞之感萦绕解衍的心头,不是曾经敬仰如高山的老师,不是时常对你耳提面命的长辈,亦不是那些情同手足的同窗挚友。
所有人都觉得你运气太差,没希望了,还唾弃你的自甘堕落、有失风骨,与一介阉人为伍。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用他看不懂的专注眼神,和煦到令人费解的笑,与他说了方才那一番话。
对,就是那个笑,似乎比言语的冲击力还要更大,将解衍钉死在原地,其实算是很浅淡的一个笑,却绝无恶意,也没了平时里的阴阳怪气,让解衍……很不适应。
果然喝多了,连人的性情也会转变?
冷淡的眉峰蹙起,逐渐聚拢成一个复杂的弧度,初冬的寒风掠过,却因这一袭崭新的锦衣并未让人觉得冷,男子又盯着那扇门瞧了一会,直到里头烛火熄灭,他才转身,往自己的房中行去。
变故发生已来,他习惯于在暗夜之中踽踽独行,但今晚的星光,似乎铺满了夜空。
白惜时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仍记得昨夜种种,虽没有宿醉的头痛,她还是忍不住拍了下脑袋,喝酒误事,即便没喝多,也致使她精神松懈、降低防备。
以至于昨日一腔喜悦无从分享,竟对着解衍说了那些个煽情鼓励的话。
这是厂督该干的吗?
解衍十有**觉得她喝大发了在说胡话。
下次定要引以为戒,少饮酒为妙。
孟姑姑看白惜时已穿戴整齐,盯着她瞧了瞧,又从袖子中拿出支画眉的青黛,将白惜时略显秀气的弯眉描粗描长,寥寥数笔,便将眼前人的气质改变,多出几分男子的英气。
“这样瞧着便更妥帖了。”孟姑姑左右端详了一阵,满意点头。
白惜时本来就比一般女子要高上大半个头,加之一件做了填充的金丝甲,将肩膀和胸膛垫宽,如此便掩饰了女子骨架偏窄的弱点。
对镜自照,白惜时扬起唇角,“姑姑费心。”
撩起衣摆跨出房门,第一眼见到的又是解衍,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这一身行头乍然闯入眼帘,白惜时还是心头一跳,就像是……魏廷川在门口等她一样。
真不知道那日头脑发热,给他定制的这几身衣裳配饰对还是不对。
解衍是解衍,魏廷川是魏廷川,虽然容貌相似,但他们是完全不同两个人,这一点白惜时一直很清楚。
魏廷川不可取代,解衍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可穿都穿了,白惜时这时候再让他换下来,难以自圆其说。
唉,算了,就这么着吧。
索性解衍仍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看来应该没把昨夜自己的醉话当回事。
“咱家这两日有事,不会回府。”
交待完这句话,白惜时便要出门,路过解衍的时候,又停下脚步,“武练得如何?”
“尚可。”
“能自保吗?”
似乎觉得白惜时这话问得有些看不起人,解衍难得露出点少年人的意气,“不止。”
今日倒是有生机了些,白惜时抬眸重新瞧了瞧他,继而一挥手。
“那便一起。”
今日有要事在身,不得出纰漏。
经前期案犯交待,白惜时、滕烈已分别禀明圣上,皇帝秘密下旨,东厂、锦衣卫分头行动,同一时间抓捕藏匿在禁军和通政司的两个细作。
此次可能还会涉及冉回人,因而白惜时临时起意带上解衍,以免语言不通造成疏忽遗漏。
锦衣卫赴通政司,东厂赴禁军大营捉拿细作,本应迅速了结之事,却在开端便陡生变故。
先是负责在宫门盯梢的小太监来报,本应今早下值回营的禁军校尉汪魁,清晨却被太后临时安排护送端静公主出宫祈福。
小太监只负责盯住汪魁,并不知具体行动,因而只得急急来报。
紧接着,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通政司薛楠于家中服毒自尽。
种种迹象表明,有人泄密。
那二人应是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即将被捕,各自采取了行动。
但相比于已死的通政司薛楠,禁军校尉汪魁显然危险的多,因为端静公主还和他在一起。
端静公主是皇帝的长女,今年十岁,母妃于去年去世,便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本是想今日去宫外的皇寺烧香祈福,不料身感不适,便安排贴身女官和一向懂事的端静公主替她前往。
而在出发的前一刻,另一位本应互送公主的校尉突然上吐下泻,汪魁此时便自荐顶上,陪同公主一同出宫。
皇帝知道此事震怒不已,猜测恐有冉回人在外接应汪魁,继而吩咐白惜时、滕烈同去捉拿叛贼,在即将离去之际,又叫住二人。
“万不得已,以大魏为先。”
言下之意,公主可以殒命,但大魏的颜面不可丢,势必要将汪魁捉回。
白惜时肃容应是,心里却一时不知做何感想,女子生在天家,实在不知是喜还是祸。
东厂、锦衣卫第一次合作,各自策马狂奔,果然端静公主一行行至中途便被群突然冒出的黑衣人劫持,陪同的女官当场被杀,那群叛贼则往东南方向行去。
而仍活下来的官兵指认,汪魁起先只想自己逃命,但禁军首领俞昂乍然追来,为了自保他们才掳走公主。
听完暗骂一声,白惜时急调马头往贼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俞昂是俞贵妃的胞弟,本来只是个街头地痞,因新皇登基,宫女姐姐被立为贵妃,恩宠不断,他才被皇帝破格提拔为禁军副总领。
但俞昂,实在担不起这个职位。
穿过热闹的街道逐渐往人迹罕至的密林,白惜时、滕烈等人的马匹均是千里良驹,又有善于追踪的千闵、蒋寅探路,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隐约便能见前方晃动的树影。
快要追上了,白惜时握紧缰绳,狠夹马腹,与滕烈几乎并驾齐驱,疾驰追赶。
很快,汪魁与十几个冉回人也发现了后头的追兵,一行人眼看就要被追上,迫不得已干脆弃马,在一处山洞口停了下来。
手持长刀架在端静公主纤细的脖颈上,汪魁脸上露出鱼死网破的狠厉,“退回去,都退回去!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她你们信不信!”
端静公主面色惨白,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童,急切紧张地望向白惜时这边,却因为那把发着寒光的大刀,不敢激怒汪魁,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白惜时看了一样公主,继而抬手,示意汪魁冷静,率东厂之人向后退了两步,滕烈同样退后,与东厂难得保持了同步。
期间白惜时与滕烈甚至互看了一眼,二人虽不对付,但至少在这样的危机关头,她和滕烈达成了短暂的默契,那便是不贪功,尽一切可能不让公主受伤。
从始至终,白惜时都没想过放弃她的性命。
“将武器和箭都放下!”汪魁似乎是尝到了威胁的甜头,长刀又往端静公主的皮肉上紧了几分,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白惜时没有犹豫太久,下令弓箭手撤箭,她和滕烈也将武器卸下,放到了地面之上。
汪魁此刻阴狠地盯着白惜时,似是恨毒了他,“白惜时,你很得意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耐啊?什么都查得出来。”
“但我告诉你,我若今日走不掉,公主也别想活!你猜,如果公主惨死在我的手上,你回去还能好好做你的厂督吗?皇帝能放过你吗?”
白惜时:“你既然如此恨我,不如我来和公主交换,我过去,你放了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包括滕烈,以及隐在厂卫中的解衍。
在很多人的固有印象中,太监,似乎都都是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
但这个时候,白惜时竟然提出,他要去换公主?
而汪魁听了简直想大笑,当他是傻子吗?
白惜时有功夫在身,又心机颇多,怎会比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好操控?
何况东厂与锦衣卫不合是众所周知之事,公主若是放回去,只剩一个白惜时,锦衣卫恐怕巴不得他死快点,毫不犹豫的就会冲锋放箭。
“你这阉狗少他妈诓我!”汪魁对着地面吐了口吐沫。
白惜时被骂,不为所动。
“你觉得你去了冉回就会好过?他们现在愿意救你,不过是看上你所掌握的禁军情报,待这些有价值的消息都挖完,汪魁,他们还会管你的死活吗?”
白惜时不紧不慢,与他分析。
知道,白惜时说的这些汪魁当然都知道,但他无从发泄,只能将全部的怨毒都算在白惜时的头上。
汪魁因赌钱还不上赌债才被冉回人收买。这些人,不仅帮他还债,还继续给他提供赌资,而他只要隔个七、八天去瓮堂泡回澡,将近来所掌握的禁军情报告知便可。
本来神不知鬼不觉。
明明这样的快活日子他还可以继续享受,但都因为白惜时这个死太监,步步为营,将他逼迫到今日这般亡命天涯的惨境。
他怎么能不恨?
想到这汪魁表情更加狰狞,面部的肌肉都在不停颤抖,不甘的视线又对上白惜时那张阴柔却始终大局在握的脸,一个想法在汪魁的脑海中嗡鸣。
他即便死,也不能那么窝囊,他要拉上白惜时垫背!
思及此汪魁又紧了紧手中的寒刀,扫了眼公主,“白惜时,你不是说你要来换她吗?好啊,我改变主意了,有种你就过来。”
他不会放了公主,但他也要,白惜时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