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敛了敛心神。
他如今刚刚与少爷重逢,实在不该去想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平白浪费了与沐九如相处的美好时光。
如今少爷就在他的身边,他便还是沐九如的小厮,
他也想要去做,只想去做小厮当做之事。
蔺南星重操旧业,做起了小厮的活计。
他轻柔地将沐九如从床上扶起,吹温粥羹,用瓷勺撬开少爷的唇齿,将食物缓缓倒入口腔之中。
沐九如在昏睡时被人喂药喂饭早已习惯,本能地吞咽着米粥,只是咽下的力气很小,几下之后喉咙口还卡着饭食。
蔺南星收起勺子,看了看沐九如嘴里的情况,细心地抬起一点主子的下巴,帮忙抚动脖颈,拍拂背脊。
反复几次,一口稀粥才算顺利喂了下去。
蔺南星的心中升起极大的成就感来,比他砍了敌将首级都要满足万分,像是这一口粥食吃下去,他就能立马见到少爷的身体痊愈一般激动不已。
蔺南星凤眸里面闪着亮光,又如法炮制,耐心地喂完了剩下三口粥,把空碗放到一边。
蔺南星又倒了杯水,就着另一颗续命药,缓缓喂进少爷嘴里。
因着沐九如是个喜洁的人,他最后还拿巾帕替少爷清理了一遍口腔。
做完这些,蔺南星把沐九如搂在怀里,动作轻柔地给主子顺气、揉胃。
半晌之后,昏睡的沐九如嗳了个小小的气,樱唇里溢出轻轻的“嗝”声,猫儿似得。
蔺南星心头大定,知道主子这般就是不会再吐了。
他六年不曾伺候主子,可手艺是半分也没生疏!
蔺公公高兴地想:我果然天生就是做小厮的好手!
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些点志得意满的憨笑,手上更加麻利地替沐九如更衣擦身,连被鲜血污染的被套都全部换了下来——半点也没惊扰他主子的安眠。
蔺南星更加为自己的手法得意。
直把送完宋维谦进客房,又赶回来的多鱼公公看得目瞪口呆。
多鱼无措地站着,心想:蔺公把咱家的活都抢了,咱家在这里干什么?咱家是不是有些多余?
蔺公很快给出了答案。
蔺南星自动从蔺宅的主子降级成了小厮,本该做沐九如小厮的多鱼也被迫降级成了粗使——抱走要换洗的被褥、看顾火炉、给汤婆子灌水……
——反正别想亲手碰主子一下,只能给蔺小厮打打下手。
多鱼面无表情地想:难怪蔺公能成为御前中贵,这排挤人的本事真真是一等一的……以往不曾听说过蔺公施展出这媚主的本事,估计也是为了给他们这些小的留口饭吃。
他这般想着,手上还是乖巧地递出了刚裹上绒布的汤婆子。
蔺南星接过来,探了探外罩上的温度,便寻了个能让沐九如舒适贴着的位置,塞进被窝。
沐少爷的表情立刻舒展了起来,仿佛在无声夸赞蔺小厮的体贴入微。
蔺南星顿时又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他伸出咬口已经结痂的手指,拉过主子的手臂,开始给沐九如按摩痉挛过后的肢体。
多鱼公公再次看傻了眼。
这屋子,热得他光是站着就汗流浃背,蔺公竟还挥汗如雨地劳动起来了!
这嘴上……
这嘴上是傻笑吗?
多鱼公公两眼一黑,背过身去不敢多看。
蔺公不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吗?
听多贤说,蔺公哪怕对着今上和先帝都一脸严肃的啊!
这人是谁?真的是蔺公吗?
蔺公是被热傻了吗?
还是咱家被热傻了?
或者没有人被热傻,但是咱家看到了突然痴傻的蔺公,明日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多鱼小公公欲哭无泪,心想:宫中水深,没想到宅子的水也深啊!
他当年就不该因为,觉得跟着贵人离京是个轻松的差事,而非要和多贤换岗。
如今可不就是现世报了!
不仅贵人身上满是秘密,就连蔺公也变得诡异起来!
多贤啊多贤,今日之后可能你就要从多闲变成了没空,因为咱家知道了太多秘密,大抵是要从多鱼变成死鱼了……
多鱼漫无目的地想着,听着身后吭哧吭哧按摩的动静,神情呆滞,恍然如梦。
屋外突然传来被多鱼惦记的小伙伴,多贤的声音。
多贤道:“蔺公,圣上惊梦了,差您进宫伺候。”
蔺南星眉头一皱,停顿片刻后,应道:“备马,咱家这就进宫面圣。”
多贤道:“是。”
蔺南星又怀念地替沐九如按摩了一小会,终是恋恋不舍地停了手,吩咐一边的小宦官:“多鱼,你守着沐公子,帮他松快一下身体。”
多鱼应道:“是,是!小的遵命。”
蔺南星注视着少爷安睡的面容,将那双清瘦的手掌塞进被窝里,仔细掖好被子,又叮嘱道:“若有什么变化,你让多贤报给我,你不要走动,寸步不离地守着少爷。”
多鱼已经伸手开始接替蔺南星的动作,给沐九如按起大腿,道:“是。”
蔺南星看着多鱼给沐九如按摩,心中升起浓浓的酸意,只想把多鱼打包卷走,扔出府外……
但他得立刻进宫面圣——
景裕从前就粘人得厉害,像个没断奶的狗崽子一样,一天不见到他便要又哭又闹。
景三郎是皇子时,他如果不耐烦应对,还能用御马监的公务推脱,每日只陪同一小会便提前开溜。
可如今景裕成了皇帝,他想在宫内发展势力,必然绕不开景裕的信任和支持。
他虽然不舍得自己久别重逢的主子,却也只得立刻去陪小皇帝办家家酒。
——晚些再找个机会溜出宫看少爷吧……
分明他之前想好了此生再见不着沐九如的时候,只觉得平静无憾,也不在意见不见得着这面。
可如今已经见了一面,还发生了许多事情,他家少爷又病得极重……
他就好像就再也舍不得离开少爷了。
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只想照顾沐九如,看着沐九如,让沐九如夸奖自己。
就像六年前一样。
不,不一样了——
屋里多了个碍事的多鱼!
蔺南星看着自己给沐九如安排的下人,正在辛勤地伺候自己的主子,只觉得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他心里又酸又痛,像是不大度的正室,非得假模假样给相公纳个小一般抓挠……
他比对了一下多鱼的按摩手法,又觉得还是自己的手法更好,这才心头宽慰了些许,面冷如霜地甩袖出门。
“砰”——哦,没有这声响。
蔺公小心翼翼地关上屋门,生怕惊扰到主子酣睡,一脸扭曲地离开了主屋。
多鱼感受着炽热的视线从背后消失,屋外脚步声渐远。
他汗流浃背,手上依然卖力地捏着贵人的身体,心中却是翻天覆地,冤声震天。
他心想:咱家招谁惹谁了,这活计谁爱做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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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裕的纯昭宫往日凄凄清清,几乎渺无人烟,如今景三郎一朝即位,宫内鸡犬升天。
因着大行皇帝还要在太极殿内停灵数日,新帝不便即刻入主,但帝王寝宫的那套班底已经全都转移了过来。
景裕的寝殿里面碳火充足,暖若春日;御贡龙涎香芬芳袅袅,几步便有一个宦官宫女立着等待传令伺候。
重新焚香沐浴过的蔺南星一袭素衣,脚踩噌亮的黑靴,身前两个小宦提灯开道,威风凛凛,步履生香地走进寝殿之中。
现在正值寅时初。
夜色浓郁,宫灯大亮,亭亭盏盏晃得纯昭宫恍若白日。
小皇帝身着白纱单衣,裹着被褥坐在明黄的卧榻之上,却是眼眶通红,哭闹不止地道:“蔺南星怎么还不来!他是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几位宦官围着新帝,连声劝哄。
其中一名叫多骞的內侍道:“陛下,仔细哭坏了眼睛,奴婢刚才差人问了,蔺大伴正在赶来的路上,许是马上就到了。”
景裕吸了吸鼻子,又追问了几句,这才被安抚好了一些。
另一个叫蔺多福的內侍眼睛一转,哄道:“陛下,御马监事务繁多,蔺大伴对陛下不慎疏漏也是常事,不如奴婢给陛下讲个笑话吧?”
景裕听了,又大哭起来:“闭嘴!蔺多福,朕就知道……就知道蔺南星只关心他的御马监,从来也不在意朕……总是把朕一个人丢在宫里……”
众多宦官又是手忙脚乱好一通逗哄。
蔺南星入殿之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小皇帝趴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内侍们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安抚。
蔺南星暗叹一口气,越过众人,走到景裕的最近处,俯身跪下,恭恭敬敬地认错道:“陛下万岁,奴婢来迟,罪该万死。”
景裕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脸上两道泪痕,面颊已哭得通红。
他委屈巴巴地唤道:“伴伴!你……你竟来了……”景裕伸出只手,拽住蔺大伴的衣袖,“朕如今是天子,你是朕的伴伴,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呜呜……”
他想到自己已是天子,竟还要在纯昭宫里等待蔺南星许久,又委屈得抽噎起来。
景三郎泪水涟涟地坐到床沿边,手上胡乱地打着高大的阉人,哭嚷道:“御马监的事情怎的总是那么多?你是朕的伴伴,你是朕的,你应当陪着朕,而不是为了那些事宫里宫外地跑……”
“啪啪”几下,劈头盖脸地打上了蔺南星的发冠、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