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的蔺太监第落座在距离宫门的几条街的地方,是皇上御赐的宅邸。
位置上虽不如他义父蔺广的宅第那般好,也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
蔺南星安抚好新帝景裕之后,匆匆离宫,骑上御赐宝马赶往府第。
流星快马四蹄生风,“咄咄”地踏破夜色,高大阉人拉动缰绳,马匹一声嘶鸣,停在大宅门口。
蔺南星不等停稳便利落翻身,从浑身赤红的五花马上一跃而下,穿过蔺宅的照壁和庭院,风驰电掣地往主院里奔走。
主院伺候人的仆役也几乎全员出动,二十几号人端着各种物件忙碌来去,进出主屋听候差遣。
下人们见了蔺南星,躬身叫唤了“老爷”,又井井有条地忙碌起来。
主屋廊下两个府医围着一人正在商量着什么。
被围住的那位穿着朴素,实际上却是暗中相助蔺南星的当朝太医——宋维谦。
宋太医皱着眉头地与两位府医比划交谈,府医们点头倾听,俨然那太医已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蔺南星却是面色不虞,他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拽住宋太医的衣领,把人拽到了门后僻静之处。
他大力一掼,将宋维谦抵到梁柱上,咬牙切齿地道:“宋维谦,你之前向我保证过假死药没有问题,就是这样的结果?他吃了你的药连命都要送了!”
宋太医被身强力壮的蔺公公突如其来摔上一记,顿时头晕目眩,只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些声音来,回骂道:“蔺南星,你发的什么疯?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你要问什么?”蔺南星一脸怒容,眼睛红得象能滴血。
他恶声恶气地道:“少爷先天里带的病,还在冷宫里熬了那么久,你这做师兄的不是说了如指掌吗?”
蔺南星为救了主子,在宫里浮沉了整整六年。
眼看如今即将事成,沐九如都已经被他救出皇宫,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去往外地,重获新生。
少爷却突然因为捱不住假死药的效力,险些真的被他毒死!
这叫蔺南星如何能不发疯!
宋维谦这头也因为被蔺公公三番两次地冒犯,来了火气,他伸出手指狠狠捏住蔺南星手上的痛穴。
蔺南星痛得腮帮一瞬绷紧,额上也冒出细汗如雨;只是他在战场上挨了刀子都能疾行一夜,更别说是区区痛穴,宽大手掌压着宋太医的力气甚至被激得加重了几分。
宋维谦透不过气来,深深喘气几口,断断续续地骂道:“那是我信了你这阉狗的谎话……你说至少保他在冷宫吃好喝好,可你看看他……”
“他现在是什么样?多久没吃一顿饱饭才会瘦成这样?他这身体,就是不吃假死药,也活不了多久,你竟有脸怪我!”
他眼眶通红,讥讽道:“你不是御前红人,权倾朝野的中贵么,怎么连个冷宫里的凤止都护不住,蔺公公!”
宋维谦是沐九如入宫前好友,兼师兄,也是蔺南星在救出沐九如事情上唯一的盟友。
宋维谦是这世上除了蔺南星之外,最后一个还想沐九如好好活着的人。
蔺南星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意识到问题可能是出在他这头;他手上立刻松了力气,反身快步走向主屋。
他的指尖刚碰上门扉,又停了下来,喃喃道:“我得……先把自己掇拾干净。”
沐九如生来孱弱,身上病症数不胜数,气病、心病不一而足,熏香里各种浓香就会激发沐九如的哮喘。
蔺公公日日熏香,兰芳竟体。
他有这一身的味道,哪怕再想立刻去见自家少爷,也得走一趟耳房,把自己洗涤成个没怪味的干净人才行。
蔺南星冷静了下来,搓了把脸,向宋维谦拱手,诚心地道歉:“是南星冲动冒犯了,对不住宋公子。”
他弯下腰背,躬身更低:“请问我家少爷现在情况如何?”
宋维谦见堂堂中贵向自己折腰道歉,也不好再计较发难。
他搓了搓被揍痛的胸口,低声道:“算了,没事……”他又埋怨了一句,“一遇到九如的事情就慌了神,还中贵呢,就一小厮……”
蔺南星垂眸看着宋维谦,脸上没什么表情。
宋维谦只觉得没来由的有些压迫感,他停顿一瞬,回道:“你来之前我给九如施过针,只要他状态稳定,熬过了今晚,性命应当无虞。”
宋维谦挥挥手道:“你得先洗澡是吧?快去,九如前头醒过来时还惦着要见你了。”
蔺南星听见他家少爷也想念他,不由激动万分,恭敬地道:“是,劳烦宋公子看顾少爷。”
宋太医摆摆手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挡住屋外的寒气与风雪。
蔺南星朝里探望,只闻到淡淡药香。
一门之隔,他的少爷就在里面等他。
蔺公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脸上柔和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
他走到院门口,对守在此处警惕情况的宦官多贤道:“即刻差人,去把沐凤止宫门前的小黄门抓起来,让逢力亲自审问,关于凤止的消息半点也别错漏。”
多贤应了一声,迟疑地道:“但……那两个……都是蔺广公公的人。”
蔺南星垂眸:“不必顾及义父,人直接抓进御马监里,他有什么不满自会来寻咱家。”
多贤隐约嗅到这句话里风雨欲来的味道,敛神道了声“是”,也不敢再问其他。
蔺南星吩咐好事情,又叫多贤准备上干净的衣服,径自走去了侧屋耳房。
他到了潮湿的耳房,把浑身上下用无味皂豆搓了遍,连头发也没放过。
迅速仔细地洗完澡之后,他擦干身体,将新衣拿到鼻尖闻嗅几下,确认只有晾晒过后的清新气味便立刻换上,再把半湿的头发随便用布巾包好。
身上水汽未消,就往主屋走去。
蔺南星到了屋前,脚步微微停顿,深吸一口气,推门直入。
屋内火龙烧得正旺,气温暖热,四处弥漫着熟悉的清苦药味。
宦官多鱼和宋维谦都围在床边,沐九如则是虚弱地躺在床上。
蔺南星走近几步,看清了床上之人如今的模样。
——他的主子身上盖了厚重的棉被,却没能撑起多少高度,露出来的手腕冷白如霜,细细一节,几乎半点肉都没有。
看来是真的在冷宫里饿了许久,就连脸上也十分消瘦。
蔺南星心头钝痛,却依然觉得他的主子皎皎如玉,倾城倾国,甚至比他记忆之中的模样更加俊美。
沐九如的皮肤生来便白皙通透,眉眼浓艳,形状姣好秀丽,嘴唇嫣红,如涂丹寇,眸子点墨一般漆黑透亮。
即便沐九如此刻正张着嘴,痛苦地呼吸着,眼眸半开半合没有神采,蔺南星依旧觉得主子宛如谪仙神佛一般美轮美奂。
——若非如此,沐少爷当年也不会名动京城,仅凭画卷中的一纸肖像,便被先帝点名要纳入后宫。
床边的小宦官多鱼听见身后有动静,机敏地回首探视。
他见来人是蔺公,立刻行了一礼,道:“拜见蔺公。”
宋维谦也回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对沐九如道:“南星来了。”
沐九如半张的眼睛亮了一亮,滞涩的眼瞳立即缓缓移动了起来,嘴里发出弱弱的呼吸声,艰难地喘着气。
好一会目光才锁定了由远及进的蔺南星,病弱郎君双目微眯,眼角挤出一抹艳红,几近气声地道:“南星。”
蔺南星瞬间倒在床边,驯服地垂下头颅,叉手行礼,说道:“少爷,万福。”
清润的声线低哑轻颤,像是有些哽咽。
沐九如的视线跟着蔺南星的脑袋一同低了下来,他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指,颤颤巍巍抚上少年头顶。
“万福,南星。”沐九如笑了笑,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五年不见,你像是长得有些高大?”
蔺南星立刻把脑袋放低,下巴贴在床上,让他的主子摸得更轻松一些。
但沐九如的手上却是没有力气,被那脑袋一晃荡,就落到了床边。
蔺南星眼疾手快地把大手垫在主子掌下,免得摔痛了主子的手。
沐九如的眼神飘向两人的手掌,又是眯了一会,才挪回蔺南星的脸上,眯着眼睛温柔地凝望。
蔺南星这才注意到沐九如反复眯缝的眼睛。
他的脸色瞬间青了,抬起头来,用床上之人听不到的声音问宋维谦:“少爷的眼睛怎么回事?”
宋维谦怜惜地道:“他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今后汤药莫断,这双眼睛……或许不会恶化。”
蔺南星怔怔愣住,回望向沐九如的漂亮通透的眼瞳,如此善睐明眸,怎么也不像会难以视物,变成半瞎的模样。
分明五年之前,蔺南星在宫内唯一一次见到沐九如的时候,他家少爷还双目有神,连他领口不慎露出的伤疤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今少爷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不说,就连看个东西都费力至极,且这双眼睛听起来也是好不了了。
少爷在冷宫里这五年,在他进不去的那个地方,到底受了多大的苦楚……
蔺南星狠狠地咬着牙,压抑住难以自抑的粗重呼吸,静静地,专注地地凝视着他的主子。
像是要填补这六年时光的空缺,看清他家少爷困顿宫闱所遭遇的磨难。
室内一时寂然无声,只剩下碳火哔啵,与沐九如忽急忽缓的喘息声。
沐九如自小就有些气病哮喘,破风一般急促的气息不停地响着,这般呼吸声虽然听着可怖,对沐九如来说却也算不得严重。
可没过一会,喘息声突然变得极快,沐九如消薄的胸膛剧烈起伏,裸露的肌肤也不自然地烧红着,全身都轻微地抽搐了起来。
像是突然犯了急症。
宋维谦赶忙拉过沐九如的手腕,伸手搭脉。
他探了片刻,低骂道:“竟连菟丝子的药性都受不住,邪火上犯,成了情毒……”
沐九如微微愣怔,听懂了宋维谦所言之意,他摇了摇头,想要收回手掌,却因没半点力气,只能软绵绵地晃着。
沐九如望着模糊不清的床顶,气若游丝地道:“师兄……这情况我虽从没有过,也非是什么要命的事情……过会许是就好了……”
宋维谦面色沉沉,还在仔细品脉,断言道:“好不了,得立刻疏解掉,不然会一直烧热下去。你这身子多烧上半日,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沐九如又摇了摇头,他对这突发的情潮其实没什么感觉。
他早就难受得过了头。
99很病弱,但如果问我具体是什么病,我也没考究过,就是合了一堆虚弱的毛病上去,读者宝贝们看个乐呵,下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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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