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稚悠闲懒散了一日,又开始新一日悠闲懒散。
她拿上小铲子与浇花壶,蹲在桃树下,铲子深一下浅一下地翻弄裹挟白雪的泥土,将山茶花幼苗移植进去。
檀稚自言自语嘀咕道:“皮囊长得有几分姿色,可惜白玉其表败絮其中,假如没那么坏的话,本姑娘还能发发善心救一救……”
“那本官真该庆幸父母把我皮相生得有几分姿色,还入了圣巫女眼。”嗓音低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道阴影倾覆而来,遮掩住了树梢透下来的光斑。
此刻檀稚只觉迎面刮来阵阵寒风,血液仿佛瞬间涌回到心脏,指尖冷得发着麻,渐渐没了知觉。
他怎么那么快回来,毒解了?
静谧之中,檀稚只听到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每次收缩舒张的动作。
在这一秒檀稚竟会羡慕一株山茶花,只要埋在土里啥也不说,啥也不做。
少女低着头不愿抬起。
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一站一立泾渭分明。
半晌后,一卷黄灿灿的书卷从天而降。
檀稚定睛一看,绣着祥云瑞鹤纹的圣旨此刻半截入了刚才挖的土坑里。
“圣旨,不读了自己看吧。”文祯明声音轻佻而散漫。
仿佛刚刚扔的不是代表帝皇权力的圣旨而是一卷再平常不过的书简,帝皇的威严被眼前的男人践踏在鞋底。
檀稚双眸偷偷抬起打量着逆光而立的男子。
毒发的那晚也瞧见她不戴面纱的模样,文祯明没有认出她吧。
一朝佞臣毒发时脆弱落魄的模样让她瞧见了,也不是件好事。
万一他要杀人灭口……
沉默继续蔓延着,文祯明感觉到不对劲,垂眸而望,撞上一道目光。
少女脸埋在展开的圣旨里,堪堪露出细眉下一双潋滟的眼眸,眸底黯然失去神光。
文祯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收回视线,声音沉了几分:“圣巫女承天之意炼得长生金丹,赏食邑千户。”
檀稚“?”
圣旨悄然从五指之间滑落,笼罩在阴影下的小脸此时发着白,融在雪霜里。
直至胸腔内一阵窒息感涌上来,凝滞的胸口才缓缓伏下去。
文祯明很满意此刻少女的反应,隐于昏暗里一双眼眸闪着微渺的光,嘴角含笑。
“圣巫女可是答应了本官,长生丹成便跟我走,现在诺言可以兑现了。”
“哪来的长生丹?”檀稚不可置信地望着文祯明,反问道。
这种有违世间天道的东西,让如何炼出来。
“该说你天真还是蠢?圣巫女说这是长生金丹,那它就是,长不长生不是要等百年归老才知道……前日所炼的那颗,本官觉得炼得正是时候。”
男子负手而立,两道目光垂落凝在少女的脸上。
檀稚潜意识里一个画面突然蹿出来。
锈迹斑斑的铁锹插入土里,一节青白毫无血色的手臂从松散的土里长出来,宛如绽开的水晶蓝,神秘而妖艳。
她的手沾满污泥与暗红。
心底一颤,失了神喃喃道:“丹不能吃。”
初入青园的年月,檀稚炼了上上下下长生丹无数。
丹炼出来了,便需要有人来试毒,重任落在了青衣族其他女子身上。
所谓的长生金丹,不过些重金属矿物与中药材的混合产物,有毒且足以致死。
青园里的姐姐与她渐行渐远,檀稚便一人留在庭院里。
文祯明欣赏着少女木讷的表情,俯下身去。
狐裘细腻紧密的绒毛无风自动,眉宇间含着一丝雀跃。
一只手扶在少女的臂弯,轻轻带了起来。
两人距离拉近。
微凉的指尖游走在少女面庞上,浅浅描绘着少女秀气的轮廓,细眉下卷翘的眼睫不适应地颤栗着。
文祯明继续垂眸凝望着她不说话。
目光之厚重得让檀稚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这些不用你管,你只要乖乖跟着我就好了,听话懂事的话,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前事可以既往不咎。”
男子神情很平静,平静之中薄唇轻启间叙说飘逸浪漫的话。
这种违背人类情绪的表达让檀稚有一种被丢进枯黄漫天的沙漠下一秒又入了冰川连绵寒地的不适感。
文祯明神色渐暗沉下来,“说话。”
檀稚心底虽自觉两只脚踏入皇陵,但她还没做好即刻躺在皇陵里的打算。
这一刻她对明日升起的晨光有了前所未有的期盼。
少女微敛眼帘,迟缓不愿地颔首点头,“好。”
文祯明眼睫随着肆无忌惮在少女脸颊打量的目光而轻动。
他轻声道:“明天一早启程回京,只需要带上那颗丹和自己就够了。”
算了,明日升起的晨光没什么好期盼的……
*
少女独坐在窗边,双手撑着下巴放眼眺望,青白高墙上灰暗无色的天空,乌云叆叇,把天光隔绝在云层里。
要下雪了。
檀稚蜷缩着身体,第一次不那么憧憬外面的风景了,桃树今年才第一次开花,还有刚种下的山茶。
眼眶微微发着烫,鼻尖一阵酸涩难忍,朱唇抿成一条直线泪珠盈眶而落。
书案上一颗深褐色的丹药反映着润光,它静静待在匣子里。
文祯明让人把那颗两日前入炼丹炉的丹提前取出来了。
这颗半成品长生丹,她不敢想朱孝南吃下去会是怎样的一种死法。
是朱砂中毒,或者过量的硫黄中毒。
檀稚手背胡乱地擦拭眼尾,轻轻吸了下鼻子。
执起手边的毛笔,毛尖沾墨水,写道:檀稚此生唯有一愿,生时喜阳,死后请为我在皇陵中择一向阳处为安,望恩准。
笔画末尾处停顿收笔,吹干墨迹,宣纸叠成一小方块压在装长生金丹的匣子里最底下。
望帝皇念在她每月勤恳送药的份上,在皇陵里留一处风水宝地给她吧。
窗外纷纷扬扬下着白雪,雪花飘落书案。
与雪花一同入户的还有一道突然翻入的身影。
两脚稳稳落地。
一袭斗篷敛着暗紫云纹长衫,上半张脸隐匿在兜帽阴影里,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巴,还有凝住不动的薄唇。
檀稚警惕地望着眼前的人,定睛细看半晌才试探道:“祝野?”
少年拍了拍斗篷上落的薄薄一层雪霜,二话不说将斗篷解开随即拢在少女的身上,微凉的手牵起少女的五指。
“走。”许久不见,祝野的嗓音低哑了不少。
斗篷里留着少年的余温,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
她身体一顿拉住少年,细眉轻拧在一起,“你的伤如何了?”
祝野转身抬手将檀稚额前有些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嘴角冲她勾起一个弧度。
“我很好,先跟我走,之后再跟你慢慢谈。”
檀稚全然在状况之外,双脚下意识地配合着少年的步伐,“去哪儿?”
两人来到高墙之下,墙体两米多高,是檀稚十年以来怎么也翻不出去的高度。
“我说过,终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游历天下的。”
祝野拢紧斗篷的带子,将兜帽盖下来挡住精致还带点稚气的脸。
牵着她手的指尖始终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了。
少年认真赤诚的话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檀稚脸颊血色渐渐隐去,不知是穿得单薄冷得,还是被吓得。
祝野预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知她可能一时间接受不过来,但他有的是耐心。
他双手搭在少女的肩上,俯下身子与那双盛满疑惑与不安的眼眸对视。
轻声哄道:“眼下正是时候,东厂的人把你炼丹的事传遍天下,圣巫女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困在青园十年的檀稚应该出来走走了。”
少女瞳孔微颤,心底似有两股声音在互相掐架。
“他说得没错,既然丹炼出来了,使命就完成了。”
“你是走得倒是潇洒,青园怎么办,文祯明不会放过青衣族的,朱孝南吃了丹死了找不到圣巫女,可能会拿整个青园陪葬,你真自私。”
檀稚后退了半步,摇摇头,“祝野我不能走……”
少女的拒绝依旧让他心底泛起一阵苦涩,十分不是滋味,喉尖轻一滚。
祝野的手滑落按住她的臂弯,他知她何惧,道:“阿稚,听我说。”
檀稚双手攥紧斗篷,抬眸触碰到少年炽热滚烫的眼眸。
“你走了,陛下便是吃了文祯明带回的丹,死了那是他的事,青衣一脉百年世家,一宦官就算权势再大也不能撼动,除非他不想活了,所以阿稚,让我带你走吧。”
祝野就这样静静望着少女,五指的力度下意识地收紧。
一支偏枝跨过高墙长进院里,枝桠上青芽迎着寒冬风雪摇曳摆动。
“假如跟他回去了,不过是从熟悉的牢笼,到另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琉璃瓦朱红宫墙不是我想翻便能翻的,到时候我想见你一面都难……”
祝野五指捧起少女的脸,指腹亲昵地磨蹭她的耳鬓。
檀稚拧巴着道:“可是……”
音调刚出祝野便弯腰一揽,将少女抱在怀里。
檀稚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觉身体宛如一根风中游丝,任由狂风刮着荡得不知南北。
纤细的双手本能地环上少年的脖颈,紧闭着眼惊道:“祝野!”
对于从小习武,随兄长出征过几次战场的祝野来说,抱着一名少女翻墙并不是一件难事。
树晃叶落间,双脚重新着地。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檀稚感受到耳边枕着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干净清爽的声音仿佛从那颗跳动的心脏传出来。
“出来了,睁眼看看。”
檀稚试探般缓缓睁开眼。
天空还是那个天空,依旧那么灰暗,只是那支伸进院里的偏枝,它来自一株参天的巨树。
树桩莫约需要四个成年人才能将它完全环抱起来,它的枝蔓延伸至岸边倾垂入湖。
湖面倒映着灰蒙的天空,天湖一色,雪霜降落湖面激起一阵涟漪,涓涓湖水流入青园内成了她院里的小溪。
檀稚望着烟波缭绕的对岸,小条小径通往肉眼无法及的幽处。
五六岁记忆里的景色重新映入眼帘。
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而新鲜,就在这一刻,先前扰她心情的烦心事都成了一片空白。
此时一束光刺破乌云,形成一束光柱掷落湖面。
怀中的少女好奇而贪婪地望着周遭一切。
对他而言再普通不过的景色,于她而言都是一次远游。
她胆小而脆弱,祝野花了几年的时间将她从书壳子里诱出来。
文祯明却只花了几日时间便将她拽到昏暗潮湿的泥泞里一起共沉沦。
阿稚不应该这样活着,祝野想。
少年抬手隔着兜帽心疼地揉揉她的脑袋,“走吧,阿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