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狭小而阴暗,地上床边散落分不清是谁的衣袂。
床幔里的少年闻声撑起身来,衣襟从薄肩滑落。
一大截青紫的血瘀点在白皙的皮肤上,乍一眼看过去触目惊心。
少年修长的手指揉着眼眶,朦胧间待看清眼前人。
“你怎么才回来?”
“你怎么还不走?”
檀稚透过床幔瞥见少年,捡起那件不属于自己的锦袍扔到少年的怀里。
祝野缠着绷带的手将锦袍接住、
下一秒散漫地躺回到床榻间,双手揪着绵软的被褥,身躯蜷曲成虾米。
少年的嗓音掩在被褥下,闷闷道:“每次都这么着急赶我走。”
“你把我房间都弄得乱乱的,别以为是伤员就可以赖在我床上不走,起来。”
檀稚气鼓鼓瞪了一眼床榻上的男子。
越过满地的狼藉,伸手去拽少年的胳膊,“下来。”
“痛痛痛……”少年撒娇般软哼着。
趁檀稚晃神间将还没来得及揭下来的面纱掀开。
黑白分明的双眸望着她,细声哄道:“今天脾气这么大,外面受欺负了?”
少女毛碎发反映着暖光,鬓边两缕发丝随风拂面,一双满盛秋水的杏眼望着他。
也许是年纪未到,一张钟灵毓秀的脸此刻还带些稚嫩。
檀稚抿了抿唇,指腹攥着祝野衣袖的衣角。
刚刚为拖住东厂的人而说出的幼稚借口回荡在脑海。
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无意戳中那人的痛处。
在这一刻檀稚把自己接下来可能遭遇到酷刑都想了个遍。
突然有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涌来。
“怎么了?”
祝野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一束温煦暖阳照在身上。
仿佛接下来无论她说出什么天大的坏事,他都会无条件站在她这边,为她打抱不平。
心底的委屈漫上心头再溢出。
檀稚眼眶开始发烫,慢慢地有了酸涩的感觉。
她发现祝野总会在她委屈难过的时候出现,哄她,疼她。
在她还在襁褓中父母将她扔给族长养,父母是谁她不知道。
族长说,她是圣巫女,一生只为了一件事而活。
记事后堆积成山的医书,修道之术将她所有时间都榨干,犹如困在笼中的不知疲倦的鸟。
十岁那年,出身武将之后的祝野,自小在军营里鞍马四蹄奔腾。
他身上有着檀稚所向往的少年落拓的意气,鲜衣怒马,他的出现宛如一颗流星掠过青园。
祝氏驻兵在蓬莱附近,祝野便常来青园寻她,让檀稚知道了高墙之外鲜活的世界。
檀稚不想努力了。
即便是再怎么努力也炼制不出长生金丹,只会被困在青园内。
她选择做了一条仰望天空的咸鱼。
祝野想,倘若没了身份与高墙之隔。
他定会十里红妆,人潮花海迎娶她进门。
在昨日。
皎月刚过柳梢头,一抹黑影从木窗蹿入将月影割开。
檀稚望着少年眸子倒映着月光,猩红赫然在皎净的脸庞上,右侧肩窝处一支断箭矢不容忽视。
檀稚微微怔了神,这一刻真的害怕那双眼眸合上后不再睁开。
她手指蜷曲,眼角不知何时落下一滴眼泪。
“别怕,我没事。”祝野喃喃低语安慰道。
微颤的唇角努力挤出笑意,指腹轻轻抹掉少女夺眶而出的泪珠。
恬静的脸颊沾染了一抹猩红,祝野眉心蹙起。
挑了身上唯一没被鲜血沾湿的衣角,轻柔擦掉扎眼的红色。
他嘴角一勾轻道:“救我,我以身相许。”
少女被祝野的话逗笑。
紧紧拧起的眉心渐渐舒展而来,豆大眼泪往外掉,她指尖捻起他沾染血的衣角,“才不要,都臭了。”
檀稚鼻尖轻轻一吸,面对少年浑身的狼藉不知如何下手。
她从来都是对着书籍制药炼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血腥场面。
此刻她犹如一块飘荡在海面的浮木,无力感在此刻无限放大,微哽咽道:“我,我没救过人。”
“有幸成为你的第一个患者。”
血液浸湿了胸襟的衣袍,干涸后与皮肤凝固在一起。
衣襟被外力掀开牵动伤口,鲜血从伤口溢出。
剧烈的疼痛让祝野额前青筋暴起,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抓住解衣的纤手。
他极力不让自己疼晕过去,胸腔极力地起伏着。
祝野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想以此让她放心,“继续,我没事。”
檀稚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反手轻抚着他因疼痛而稍稍颤的手。
“死了我可不包埋,就让你发烂发臭。”
“行,死了遗臭万年。”
少年轻笑一声,静静地望着她,用手背亲昵地磨蹭少女的脸颊。
在檀稚看来是噩耗,到了少年的口中却成了喜讯。
祝野总有办法让她的情绪得到缓解。
箭矢刺入的深度不算深,似乎是因为祝野急着来青园而溢出了大量的血,以至于看起来严重。
少年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静静地躺在床褥间。
旭日正正落他的脸庞,映照出五官轮廓深邃端正。
祝野满身是血的模样真的把檀稚吓得心惊胆跳。
在处理完伤口已接近黎明。
檀稚不过是少歇了一会,再一睁眼听见丛林深处响起雄鸡鸣叫。
她才想起今天有个祭祀仪式。
没来得及换一套衣衫,直接披了祭祀外袍冲冲到祭祀台。
便出现了祭祀时一幕。
檀稚夺回面纱,侧过身如泄气的皮球坐在床边。
“东厂的文公公来了,他们的人一会要来送药,你别赖在这里不走。”
“被他们发现挺好的,那我便可以直接向青衣族提亲。”
祝野扳过她的肩,俯下身与她对视道。
“谁说我要嫁你的,脑子也被磕到了?这个治不了。”
檀稚手臂抬起,懒懒地伸了下懒腰,语气中带着几分倦意。
“那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受伤?”祝野满脸委屈道。
“你现在人好着就好了。”檀稚轻敛眉眼道。
她的手轻拍了下祝野的腿,下巴微微抬起,意思——过去点。
从昨晚到现在檀稚觉已经耗费了十六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精力。
实在是太累了,她要狠狠给自己补偿一觉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少女在床褥与他之间找了一处舒服的位置躺下去。
祝野目光凝在懒懒侧躺的人,目光中一阵宠溺。
初见檀稚时他便知道,眼前的少女是那种能把书读进骨子里的人。
慢慢地他发现她的天性被压在这些厚重的书籍下。
后来他便带着许多新奇,她从未见过的玩意儿来青园。
他看着她渐渐“活了”过来,她的全部任性与小性子都使在他身上。
但他乐意承受她的全部小性子。
刚躺下没半炷香的时间,门外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祝野侧耳听着险些被脚步声掩盖的微小动静。
是利刃与刀鞘相磨而发出的声响。
他翻过身将檀稚护在身后,警惕望着木门上的愈来愈清晰的身影。
“神巫女,卑职给你送天山雪莲来了。”抬手拍了拍木门。
房间内一阵死寂,祝野警惕地盯着木门。
檀稚躺平静静望着琉璃瓦搭建成的天花板,如砧板上的死鱼一动不动。
祝野侧目见状亲昵一笑,手肘蹭了蹭少女的肩膀,俯身耳语道:“找你的,不应一应?”
“文大人吩咐卑职,药一定要亲手送至你手中,神巫女不开门,卑职便打扰了。”
檀稚合理怀疑,文祯明在找碴。
送个药材,明天再送也可以,偏偏要挑在太阳落山万物养精蓄锐的时候,扰人清梦。
就在赵宁抬手推门的一瞬间,门开了。
檀稚站在那里,柳叶细眉间惹上一抹依稀可见的怨念,宛如仕女画中精致人物有了一丝人气。
少女视线在赵宁身上扫过,疾手拿走了那个匣子,朱唇虽勾起一丝笑意。
但她双眸黯然无光,“有劳赵千户了。”
赵宁从锦衣卫调拨至东厂当差,也是铮铮男儿。
面对如此貌美的少女也是生不起气来,更何况眼前的少女她才刚及笄。
在他开始刀尖舔血时,小女孩应该还在地上满地打滚求抱抱。
但檀稚是对着一面墙的书籍在狂背。
下一刻他敏锐嗅到了从房里传来的淡淡血腥味,眉头一蹙,视线绕过檀稚向里头窥探,“圣巫女房里还有别人?”
“没人,就我一个。”檀稚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赵宁走前目光将檀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
“说说,调查得如何了?”
青园主殿内。
文祯明惬意地坐着,案桌上放着青衣族特有的香茶,他细长指尖无意若有意般敲击着案桌。
檀稚关门后赵宁便在院子周围视察了一圈。
“卑职推测,昨日歹徒受伤后,拖着血痕朝圣巫女所在的庭院方向去,而圣巫女的窗案上有大量血迹,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只有往院内,而无出院的,那名歹徒还在圣巫女的庭院内。”
文祯明端起茶碗,用茶盖拂去茶叶,薄唇轻抿一口,茶香味甘入口醇厚悠长,舌尖轻扫过薄唇,似很满意这口香茶。
随即他望着周明语交叠在腹前的手。
“昨日歹徒杀了两名布衣后又躲进圣巫女的院内,圣巫女安危犹如国事,兹事体大。”
话一顿,文祯明放下茶具,似乎在等什么。
周明语错愕半秒,立马反应过来,连忙附和道:“正是正是。”
“赵宁,飞信回禀陛下,本官要留在蓬莱协助族长捉拿歹徒。”文祯明道。
“卑职遵命。”赵宁道。
“族长你觉如何?”半晌后,文祯明询问道。
“正是正是。”周明语再次附和道,配合维护某种早已不存在的皇家脸面。
东厂厂督前来蓬莱是来送药的,药送完了理应启程回皇宫,可眼前的文大人却不知为何突然不想回去了。
昨晚的尸体,周明语一早派仵作去验尸调查过了,死于一刀封喉。
在蓬莱县内能有这般实力的恐怕只有初来乍到的东厂。
周明语眼底一暗,心捏一把汗,念道:蓬莱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