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弯月刚升过宿在角楼上的龙头,半边龙面利爪沉入静谧夜色。
宫殿飞檐翘角下挂着檐铃,风吹而玉振。
白发垂头的公公碎步踏进养心殿。
殿内琉璃瓦顶檀木雕龙为柱,男子一身褚黄长袍以闲散之姿头枕在龙案上,一手翻弄着奏折。
一目十行后批上三字:朕已阅。
公公俯下身双手一拱:“陛下,探子来报祝家小世子将圣巫女带走了。”
朱孝南倏然支起上半身来,龙案堆积的奏折散落一地,“长生金丹如何了?文祯明何时回京?宫里一堆折子等着他来处理。”
“回禀陛下,文大人今一早携金丹回京,相信明日便可到达京城。”公公跪下身去整理满地的奏折。
“那就好,等他们回京,朕要亲自去接他。”朱孝南负手站立大殿之中,长袍上金丝绣着龙纹倒映着微渺的月光。
“怕是不妥,皇帝千金之躯不容有失。”
“有何不妥?有文祯明在有何惧?”
公公禁了声,垂着白发已染鬓角的头颅继续收拾着奏折。
他服侍过两朝天子,看着朱孝南成为太子到登基为皇,天子亲近权宦,迷信长生之道,无心朝政,在他眼中就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朱孝南目光涣散在宫廷院里,突然道:“文祯明自从掌东厂后都没时间来陪朕,公公你说要不把他厂督一职撤掉?”
“不可呀陛下。文大人接管东厂后朝廷百官各司其职,得以压制住霁王的势力,东厂无主只怕会生乱。”公公扶跪在地上劝说道。
公公姿态很谦卑,但与这种谦卑相悖的是他声音的自若与倨傲。
朱孝南眼眸沁着微光,转身扶起公公,轻笑一声道:“你说得对,那就听你的……”
公公抬手捋着下巴贴上去的白发长须,垂眸摇头,心道:
要是他意见是同意撤职,文祯明是直接被撤职?
这痴儿当皇帝任何事都听别人的,怪不得文祯明把他哄得服服帖帖,能够挟天子号令百官。
朱孝南望着公公那张满是风霜的面庞,修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映透出一道浅浅的荫翳。
他薄唇勾起一抹阴鸷:“来人,把他提下去,砍了。”
公公瞪起黄浊的眼睛看着那抹褚黄的身影,奋袖道:“为什么……”
朱孝南不知何时已坐回到整张以黄花梨木制成的椅上。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一抬下巴,双眼眸底的神光隐匿在雕梁画栋的阴影里。
*
一匹赤黑马四踏过浅结一层冰霜浅滩,激起水花。
“这不是回青园的路,我们去哪里?”她望着周遭飞速掠过的高山或树影,问道。
马鞭在祝野手中一挥,檀稚只觉寒风宛如无数根细针扎入皮肤里,她拢紧斗篷,双手环紧身前少年。
祝野觉腰处一紧,垂眸望着那双冷得毫无血色的手,眉心蹙起,声音有些厚重道:“不回了,还回那破牢干嘛?”
檀稚抬起头盯着祝野凝重的侧面,一手握拳垂在他肩上,“不行,你放我下来,我要回青园,你阿兄说了,我们不能离开的。”
少女双手又冷又抖打在他身上根本不觉痛。
祝野沉默着来回应着少女的拳头,有时候真的希望她能够再笨,一些没那么多顾虑。
檀稚见揍他完全没有效果,沉着脸不理会他。
两人一路非常沉默安静,直至到了山顶,从此处望下去,蓬莱天水城内万家灯火。
檀稚看了一路的白雪黑树皮,被眼前的景色所迷住,杏眼眸底倒映出万家灯火。
以至于祝野抱她下马也没怎么反抗,“好看吧?向往吧。”
檀稚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正气头上,别开脸,“我要回青园。”
祝野俯下身去抬眸望少女低垂的脸颊。
少女眉眼之间染上一丝不忿,眼睑下一颗痣红得刺目,朱唇微微崛起,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檀稚目光触及少年意气的脸,半秒间再次别开脸,视线飘到了一株无关紧要的草上。
祝野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抬手去搭少女的左肩。
就在手落下去的前一刻,檀稚一沉肩躲开向右挪了两步拉开距离。
祝野绕到她身前,弯下腰两手攥着斗篷,让檀稚正面对自己,慢慢低声哄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走,你别回京城。”
檀稚细眉拧起,终于肯抬头看向他。
“我回祝家,你去天水城,只要不入宫,哪里我能找到你的……”
“你把我放走了,回去祝家你怎么办?”檀稚冷地吸了下鼻尖。
“放心我阿兄不忍心揍我的。”祝野垂眸望着她很久。
随后,将别在腰间的钱袋塞到她的手里,随后少年便翻身上了马,手握马鞭缰绳:“原谅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下一刻马蹄踏雪而行的声响传入耳际。
檀稚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眼眶发着烫,心尖仿佛有东西堵住般,她朝那道身影喊——
“我怕黑不会路啊,祝野!”
她的声音宛如被白雪山林所吞噬,久久没有回响。
夜色昏暗将整片山林笼罩其中,月华的光芒也映不透这片雾障
檀稚无助地用斗篷环抱着身体,一人蹲在大石旁,眼眸垂下眺望着人群缕缕行行,灯火通明的城门。
她曾幻想过自己潇洒地去游历山河,却没想到现实是这样的孤零零,黑漆漆,荒无人烟的。
山林深处的某个草丛唦唦声一动,在幽暗中显得尤为瘆人。
檀稚警惕盯着那处黑暗,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她攥紧斗篷的一角,野狗?
黑影在眼下一掠过,惊起山林里整片骚动,声响从四面逼近。
檀稚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撒腿就往有光的地方跑,心骂道:祝野为什么要把他扔在这里!
她此刻无比地想念青园。
*
梨花院。
两岸火烛银花映照得整片湖宛如着了起来。
两名轻纱敛体的姑娘跪坐下来,柔软似无骨的手轻捶一身鸦黑狐裘男子的腿。
文祯明垂眸薄唇轻抿一口浊茶,问道:“圣巫女踪迹查到没有?”
“搜查的兄弟回禀,祝野小世子已经回军营了,但仍不见圣巫女的身影。”赵宁道。
烛光灯海倒映在文祯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连一个丫头都找不到,回去再领杖刑二十。”
鞭刑二十杖刑二十,赵宁的身子骨哪受得了,他内心暗道:不用罚了,回去直接死。
文祯明抬眸望着他眉眼的一点心思:“把人找回来,功过相抵,找不到现在就可以写信给亲人来殓尸。”
赵宁“……”
忽然整个湖心烛光熄灭,月色昏暗之中一阵琵琶声悠悠传来。
沿岸灯笼随着一叶轻舟滑动而又点燃了起来,只见轻舟女子借琵琶声而舞动。
“文大人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将她抓回去慢慢审?”赵宁对胭脂娇花无意,脑海里只想如何将轻舟上的女子抓回去。
“能人赃并获,免去逼供一环不更好么……”文祯明望着湖中的身姿,指尖在刀柄上轻敲着。
“诶!今夜谁价高者得我们莲儿姑娘一晚……”老鸨道。
许多当地官员接到消息文祯明来蓬莱了,他们暗地里想高价投下花魁送去给文祯明,谋得升官发财的机会。
今夜的梨花院比往日热闹得许多。
“一百金!”
“两百五!”
“三百!”
文祯明动动手指敲响了茶案,赵宁喊向前迈开道,“一千金!”
随即赵宁感受身后一股寒意,他稍稍攥紧腰间的佩刀。
许多客都闻声望去,欲要探清水榭里究竟是何人豪掷千金只为美人,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着。
“成交!!!”老鸨欢喜得很,生怕他会反悔。
轻舟上唐莲也不由好奇地望过去,却被赵宁当得死死的,只露出狐裘的一角。
老鸨从对岸就瞧见水榭里的男子身姿不凡,沿着水中长廊走近上下一瞧。
瞥见男子腰刀上一只银刻的龙翎缠绕在刀柄上,她脸色一变。
宦官虽不能人道,但在红尘之事上,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今晚定让莲儿姑娘好生侍候大人。”老鸨朝轻舟上的人招手,谄媚道。
赵宁将银袋扔给了老鸨,“让她在房里等着便是,另外一千金会让兄弟搬到姐姐那儿。”
老鸨拿到钱袋,连连点头哈腰的,岸边的官员纷纷喧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