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车驾已经回了宫,不过皇城里又驶出了另一辆马车——
太后听闻东市一家糕点不错,遣了人去买来尝尝。
安邑坊内,一座宅邸的院侧小门被敲响。
徐卿安从里打开门,露出笑,拱手向外行礼:“娘娘。”
他已换了服饰,最外面穿的是一身杏色长袍,又许是刚洗浴完,只觉他周身还散着弥弥雾气,气色也好了很多,配着最外面那层柔软的颜色,颇有一股“陌上人如玉”,君子温润清和的风姿。
霎那间,上官栩一怔,似见故人。
然而他内里却偏不是故人那样。
上官栩冷下眼色。
徐卿安哪知她的想法,只侧过身,依旧带笑,抬手请她入内:“臣已将家仆全部遣至前院,内院已无旁人,娘娘不必担心被旁人看见。”
上官栩虽是垂帘太后,但太后无故也不可轻易出宫,不管是为皇室安全着想,还是为天家威严考虑,这都是一直以来不成文的规定。
所以就凭想吃外面糕点,是不够上官栩出宫一趟的。
故而她如今来,严重的不是被人撞见她与徐卿安私下会面,而是她被发现出宫。
若是被发现,免不了又要被一些言官上表谏诤了,这样于她时下的局势自是有不好的影响。
她跟着徐卿安一路走到他书房。
“徐御史倒是考虑周全。”
徐卿安为她倒了热茶:“娘娘能至微臣寒舍,微臣已不甚感激,自是不能为娘娘留下后顾之忧。”
上官栩轻笑,直入主题:“说吧,有什么话是不能在公堂上说的,偏要我到你这儿来。”
跟随上官栩而来的侍从都被安排在了稍远的位置等候,如今书房内外这一方地只有她与徐卿安两人。
徐卿安抬眼,含笑望她:“臣的礼物,娘娘喜欢么?”
上官栩却做迟疑:“什么礼物?你不惜以身入局,搅乱御史台,这就是你的礼物?”
徐卿安见她不承认,也不急,先问道:“如何就是臣以身入局呢?”
上官栩道:“初时我还不确定,直到你在公堂上说起你背上的伤痕时,我才明白,这局从你一接手刘昌贪污一案时你就想好了。”
“你对刘昌用刑,不只是为了逼供,还是为了将你酷吏的名声传扬出去,给刘昌写下血书的动机,但你又偏不打他伤他,不留下任何伤口,为的就是今日公堂之上下的转圜。”
“而他会留下血书,想来也是你夜审他那夜,对他说了什么,诱他如此,诱他身后之人如此。”
说着,上官栩突然停了片刻,眉眼含俏,深深地看过去:“只是我实在好奇啊,你缘何就相信,他不会中途偏离了你的想法,将你彻底卖出去?又缘何就肯定,他背后一定有人会就此出手?”
徐卿安噙笑道:“娘娘厉害,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娘娘。”
他承认道:“此事确实从刘昌入狱起,臣就开始谋划了,因臣仔细查过刘昌,发现他所为的罪行罄竹难书,绝非他一人所能为,尤其是他前几年官职还不是这么高的时候,竟能多次躲过六部例查,所以臣断定,他身后一定还有人与他同盟,而如今他所为被捅露出来,与他同盟之人要么要救他,要么就是杀他灭口。”
“不过他贪污之事,传遍整个京城,处境如此,他背后之人能不被他牵连就已是不错,断然不会施手相救,那么臣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出手杀他了,而他们一旦出手,势必有迹可循,臣就可以顺势抓住他们。”
“你是这样想的?”上官栩听完他的话之后问道。
徐卿安反问:“不然娘娘以为呢?”
他当然不是这样想的,刘昌所为确实罄竹难书,但也有他为恶多年积攒至今的原因,就算有人与他同流合污,也多半不会是苏望授意,徐卿安这样说,不过只是为了给上官栩一个他所为的动机罢了。
她没有回答他的反问,而他与她对视一眼后,继续说了下去:“至于娘娘刚才所问的,我如何就确定他会按着我的路子走下去,是因为我激他的话,其实是为了激他身后之人的。”
徐卿安在这里改述了自己的计划,半真半假道:“自他入狱时,臣便察觉到这桩案子暗地里有旁人关注,所以当夜我就故意告诉他,我要深挖此案,让他交代他背后还有谁?”
“呵,他自然是不肯说的,但臣当夜去寻他的不寻常之举定会引起他背后之人的注意,我此举不过借他之口将话转述给他背后之人,所以才有了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
“而娘娘刚才说的将我彻底卖出去?”徐卿安自若一笑道,“我只是单方面地激他,又未与他达成协议,又何谈他卖我呢?”
其实针对这一事,徐卿安不是没有担忧过,所以他最先对刘昌施以酷刑,除了上官栩说到的那两点原因外,还有就是他想试一试刘昌,到底他是只贪财贪色,还是既贪财贪色又贪生怕死。
徐卿安自然得到了后面那个结果,而水刑残酷,除了在生理上的直观感受外,还会让受刑者在反复的窒息感中蒙生求生欲,受刑越久,求生欲越强烈。
刘昌毫无骨气,多日受刑使得他求生的欲.望达到顶峰,又因苏四郎的例子在前,深知苏氏绝不会救他,那么徐卿安与他的交易就成了他不得不抓住的稻草。
不过这也确实加着赌的成分。
然而退一万步说,就算徐卿安真的赌输了,刘昌要与他玉石俱焚,他也不至于陷入死局。
刘昌这么多年都没被苏望清算,就是因为他当初帮他们所做的丑事不涉及他们最核心的部分,也就是说他只是参与了构陷工部官长一事,在他的视角中,当年上巳夜之事仍是意外。
所以哪怕刘昌告诉他背后之人,徐卿安已经知晓四年前他构陷一事,那么徐卿安也可以说是因为他近日通过刘昌贪污案查到了一些,从而搪塞过去。
这样对于以后来说是要麻烦些,但也只是麻烦,在几乎确保刘昌不会与他同归于尽的情况下,完全值得一赌。
生死一次,到底更会看人心了。
徐卿安兀自轻笑一下。
上官栩又问:“那你又如何确定,他们会用血书这个法子?”
徐卿安抬眼望去,深深地笑了笑,为她添了新茶:“不知娘娘听不听戏?知不知道最近京城中唱得最热闹的是哪出戏?”
民间热闹,哪能事事都传入宫中,而上官栩一向没有看戏的兴趣,自然不知。
徐卿安答道:“是《缇萦救父》,故事也就是取自于汉代文帝时期,淳于缇萦为救父,写下血书求能以己代父受罪的故事。”
所以徐卿安从来都不是只把赌注压在一个人的身上,他还要潜移默化地影响环节中的每个人。
上官栩了然:“牢中本就条件有限,他们若想借刘昌之死来拉你下水,写血书这个方法写血书确实是最快、最震撼也是最合理的法子,就算他们没有想到,这戏一唱出去也帮他们想到了。”
“而你去审刘昌的时间也定是测算好的,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要让刘昌能写完血书,又不能等到白日放任你去细查此案,所以逼刘昌去死的人不会耐心等刘昌一点一点地将血书磨出来,而是会帮他“出血”。”
“谁知此举却正中你下怀,就算他们后面反应过来,此案应该也到了押你审讯的地步,那血书作为证据也是动不了了。”
徐卿安道:“娘娘说得是。”
其实为了保证他能顺利破局,让人帮刘昌“出血”,也是那夜徐卿安向刘昌暗示过的事。
一环扣一环,就是为了万无一失。
上官栩不禁扬声笑了出来,拍掌道:“精彩!环环相扣,精彩至极!果真是数十年才能出一位的春闱铨选双元啊,徐御史如此厉害,可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徐卿安谦逊道:“不敢当,臣以身入局,押的是自己性命,自然要事事小心些。反是娘娘,才是真正聪慧之人。”
他迎上她的目光,含笑道:“娘娘不仅看出了血书中的端倪,还借以告诉臣如何炖煮鸡汤的名义,告诉了臣那血书中存在的问题,臣很感恩娘娘。”
是,上官栩见过血书后的当晚也察觉到血书上血量不对的问题,故而以杀鸡取血的方式向徐卿安做了暗示。
上官栩瞥目,不甚在意道:“那又如何?既是你提前就谋划好的,我那汤自然也就没算帮上忙。”
徐卿安顿时眼泛真诚道:“可是臣喝到娘娘送来的鸡汤了呀,虽不是娘娘亲手所炖,但那碗鸡汤却确实鲜美。”
上官栩一下回目:“你怎知不是我亲手所炖?青禾有给你说过?”
徐卿安神情微滞。
自是没有的。
他能知道,只是因为良久以前他曾喝过她亲手所炖的鸡汤,他刻骨铭心。
那味道许久不见,如今一时回味,怎知竟随口说了出来。
上官栩反问后,徐卿快速调整神情,从容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么?臣自是知道娘娘金枝玉叶,不会轻易下厨,如此说也不过是聊表遗憾罢了。”
到底是个理由,没露出什么破绽,恰上官栩也不是特别在意,此问也就顺过去了。
而徐卿安也趁机转移到其它话题:“所以,臣送的礼物,娘娘喜欢么?”
可上官栩仍是装傻道:“你把整个御史台搞得乱,此盘棋确实厉害,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在御史台任职的也不是我啊。”
徐卿安叹了口气:“娘娘何必如此,臣都这般细致地将臣所行之事讲了出来,娘娘为何还是不信臣。”
“也罢,那臣便再讲讲吧,也好让娘娘看看臣的忠心。”
他道:“如今陛下年幼,朝堂政事大致有您和苏相公共同协力处理,表面看似其乐融融、风平浪静,但背地里的暗流涌动,谁又说得清楚?”
“臣寒窗苦读十余载,有幸能入朝堂自然不甘只做一个下品官吏,而臣若想有所建树,单打独斗确是万万不行的,臣想投身娘娘,为娘娘谋事,除想借娘娘之势大展宏图外,自也是想求得娘娘的庇护。”
“但臣深知,娘娘手下绝不养闲人、蠢人,所以臣便用今日发生在御史台的乱事向娘娘表诚意。”
上官栩嗤笑一声:“这话稀奇,御史台乱了,算什么诚意?”
“因为御史台不在娘娘的掌控之下啊。”徐卿安微扬眉,一双桃花眼盈盈,“难道娘娘真的甘心让朝权悉数旁落于一人手上,任他做大,架空皇权么?”
风吹过窗牖,茶盏中的茶水表面泛起涟漪。
二人对视几瞬。
上官栩忽而轻笑,她眼波柔柔,语气轻缓,妩媚中带着讥诮道:“你当真大胆,你说的那个人在世人面前为朝事殚精竭虑,无人不称他为贤相,你如此挑拨……”她眼神和语气蓦地变冷变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他,杀了你么?”
徐卿安抬眼,泰然自若地回以微笑:“就是为了能让娘娘杀了我啊。”
感觉小徐茶茶的,还带点阴湿属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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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