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被带走了。
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了。
铺子前只留下李令宜和崔寂四目相对。
她已感到他强烈的怒意,正排山倒海向她袭来。
只是这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她冲眼前人一笑,想化解这凝固的氛围,却发现眼前之人周边散发着光圈,整个人身子也开始扭曲。
那张满是怒气的面容,也歪歪扭扭变了形,她忍不住笑得越发开心。
这情形好像不太对。
李令宜忽觉自己脚下如飘絮,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倒去。
所幸崔寂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接住了她。
“……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把戏!”他道。
见怀中之人紧闭双眼,他不由伸出手,在她鼻下一探。
还有气息。
崔寂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快起来,不然……”他对着她的人中狠狠掐了上去。
李令宜被他按疼,幽幽睁开了眼,远远望见斜对面那座八角楼檐,有气无力道:“我想吃东西……”
崔寂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是城中有名的樊楼,面色又沉了几分。
站在马车旁的然芳忙道:“太后午时还未来得及进食。”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令宜出宫这几日,早想去曾经爱去的食肆酒楼大快朵颐一番,奈何她不知章愔把钱藏哪儿了,身上愣是没摸出一毫一厘。
今日正好趁此时机,让崔寂请她吃一顿。
崔寂本想拒绝,可见她面色苍白,目光可怜巴巴看着那樊楼移不开眼,只得叹了口气,道:“上车。”
李令宜闻言,目光“噌”地一亮,吊着那一口气起身,虽脚步虚浮,却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上了马车。
见马车里铜宝还瞅着车外,满目担忧,她才想起柳氏。
“你把柳氏弄哪儿了?”李令宜问。
崔寂见她还有心想着别人,没好气道:“她去不了多久,很快回来。”
铜宝一听,更要跳下马车在店里等娘亲。
李令宜只好吩咐然芳,把她交给店里伙计看顾,等吃饱喝足再回来看她,顺便给她带些好吃的。
三人乘车往酒楼去。
崔寂不忘问她:“我就离了这一会儿,你是如何与那些人搭上,还演了这一出戏?”
李令宜只得胡乱编瞎话:“那耗子巷在京城多有名啊,谁若有些脏事,不都去那儿请人吗?别人去得,为何我就去不得了?”
崔寂不信这说辞。
自章愔入京,他时刻派人暗中跟着。
当初她一入京,只暂在郊外驿馆歇过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就进了宫。
她如此规矩之人,绝不可能知道这些。
崔寂不禁蹙眉看她,见她一身公子哥装扮,行事颇为大胆,全然不像自小养在闺中的小姐。
他一时疑惑。
李令宜还从未被符骞之外的男子如此直勾勾盯着,不免心跳加快。
然芳则缩着头争做一只鹌鹑,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气氛诡异的车厢内。
崔寂冷笑一声,见她一副心虚模样,收回目光,道:“短短这半日便能想出如此奇法,让孟家人财两空,愔愔还真让我刮目相看!”
李令宜低头,只当是他在夸她。
*
酒楼过了晌午,已没什么客人。
原本人都已经歇了,掌柜的见是贵客来了,殷勤上前。
“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莅临,楼上您的房间一直给您留着呢!”他堆起笑容,不见丝毫不耐烦,叫起趴在桌上的小二,让他去后厨知会一声。
李令宜跟在崔寂身后,默默瞪了他好几眼,原来他是这儿的常客,还有专门的包间……
真是个权势滔天的大贪官!
她心里不由暗骂,又忧心起家国来,符骞治下若都是些蛀虫官员,这刚稳了几年的局势又能撑多久?
不如她亲自上手,垂帘听政,把符骞踢下台。
如此胡乱想着,又觉自己幼稚得紧,不由摇头,垂头丧气一番。
待回过神来,她已被单独安排在太傅大人的房间里,听着眼前美人拨琴奏乐,其余人等不知去向。
另一间屋子里,崔寂正站在窗边,垂眸望着窗外楼下河水,目光平静。
然芳站在屋子正中央,默默低头,大气不敢喘一口。
“不知芳美人,此次出宫是受了何人指点?”
然芳只觉太傅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耳边“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
崔寂拿起手边鱼饵,往河面撒了一把,河里顿时冒出几十条鱼来,将那碎屑纷纷吞下,又迅速钻回水中。
然芳稳了稳心神,道:“回太傅,妾是陛下的人。”
崔寂眼皮都未抬:“那言嫔呢?”
然芳“扑通”跪地:“太傅可以去问陛下,是陛下亲自让妾跟在太后身边!”
“若这么说,太后之事,你是跟陛下说,还是跟言嫔说?亦或是……二者皆有?”
然芳摇头:“然芳自始至终只忠心陛下一人!陛下的人,就是太傅的人,您与陛下一体,陛下已交代过妾,若太后有何事,自然可向太傅先行面陈。”
崔寂停下手中动作,缓缓转身,看着她道:“那你说说,太后有何不寻常,需向陛下奏闻?”
然芳知她瞒不过崔寂,于是老老实实将今日之事细细跟他讲了。
“除此之外……”她偷偷瞄了崔寂一眼,“太后再无不寻常之处。”
若说太后最大的不寻常,就是和崔寂之间……
不过她还没蠢到当着崔寂的面,提起此事,除非她不想活了。
这等隐秘她只能咽在自己肚子里烂掉。
崔寂沉默了片刻,道:“如此,甚好。既你已全权告知,我自会亲自向陛下面陈,你可明白?”
然芳不迭点头,这是让她封口。
“你退下吧。”
崔寂终于发话让她离开,她慌忙起身退去。
到了门口,又听窗边淡淡飘来一句叹息:“这条河,一年不知从此处掉下几人……”
然芳只觉背后一凉,慌不择路窜了出去。
她循着琴音找到包间,小心推门进去,见桌上已摆满了菜,太后正在细细品尝。
见然芳进来,李令宜抬起眼皮唤了一声:“过来坐。”
然芳不忘关上房门,此刻她毫无胃口,什么都吃不下,草草瞥了一眼桌上的菜。
她有些怔忪。
蒸鲥鱼、炉焙鸡、盐水牛肉、八宝兔丁等等,一道道熟悉的菜式映入眼帘,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她常随小姐一同逛街吃耍时。
然芳如同当年,找了个桌角坐下,拿起筷子。
李令宜拿起桌上白玉瓶,往嘴里倒上一口,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瞬间在五脏六腑间蔓延。
她不禁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忽听身边筷子掉落在地,她睁开眼睛,然芳正一脸惊恐看着她。
“小、小姐……”然芳磕磕绊绊道,“那是青梅酒?”
李令宜将白玉瓶转了个身,上边赫然贴着一行小字“青梅酒”。
她扯了扯嘴角:“芳美人是饿昏了,竟唤错了。”
然芳一时恍然。
她起身跪地:“是妾、妾饿昏了头,想起我家小姐也爱喝这酒,还望太后恕罪。”
李令宜慢条斯理瞥了她一眼:“无妨,在这儿我是阿愔,一个寻常女子罢了,你不必如此。”
然芳又慌忙起身,再不敢坐她身边,只小心站在她身后。
是啊,青梅酒酸甜,有哪个女子不爱喝的?
李令宜爱喝,章愔也爱喝罢了。
只是方才那神态,让她不免想起旧人。
又听了一会儿小曲,李令宜让琴娘退下。
却见崔寂手执一盘蜜饯小枣进来。
李令宜皱了皱眉,她最讨厌吃这甜的发腻之物。
可是崔寂却把这盘蜜饯小枣推到她跟前,又拿走那瓶青梅酒,道:“酒伤身,要少喝些,这是你最爱之物,酒楼后厨没有,是我亲自叫店里伙计去买来的。”
李令宜瞅着那盘黑红黑红的枣儿,上边裹的一层糖锡已结了霜。
她尴尬道:“我已吃得差不多了,这蜜饯就让然芳姑娘吃吧。”
崔寂立刻抬头看了眼然芳,目光中透着警告。
然芳自然会意:“我不饿,吃不下,这既是阿愔最喜爱之食,还是留着阿愔吃。”
崔寂又把盘子往她跟前推了下:“吃。”
李令宜只得笑了笑,颤颤巍巍夹起一个塞到嘴里。
崔寂关切道:“如何?好吃吗?是不是和荥阳城里的一样?这是我尝遍京城,才找到味道差不多的。”
李令宜觉得心头一阵恶心,好不容易咽了下去,赶忙抓起一个鹿肉饼咬了起来。
她想,这崔寂对章愔倒不是一般的宠爱,背地里不知为她做过多少事。
难怪章愔丢下他入宫,会让他如此不甘。
可是听孙嬷嬷所说,章家小姐似乎对他并无太深刻的情谊。
李令宜不禁暗自腹诽:此事不会全是他一厢情愿吧?如此看来,太傅也是个可怜人。
明明长着这么一副惊为天人的面容,却为了一段虚无缥缈之情,至今也没成亲。
如今不说自己占了章愔之身,仅是两人之间身份悬殊,便更无可能……
眼看她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柔怜,崔寂竟有些得意,又把蜜饯往她面前推了下。
“再多吃点。”他道。
李令宜被呛得直咳,忙转移了话头:“陛下让你进宫,是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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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