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时不远不近地跟着靳怀霄,如一只隐秘的游魂,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黑夜之中。
靳怀霄没发现他,一路沿着小巷七拐八拐,险些连自己的鞋都踩掉一只,踉跄的时候又一脑袋碰墙上,发出不轻的一声响,整个人滑稽又好笑。
赵敬时冷眼看着,眼角眉梢间都是戏弄和讽刺的光。
贤妃难产而亡,又因是敌国贡女,她留下的血脉自然不会有多受重视。
靳怀霄小时候是被贤妃从漠北带来的老嬷嬷照料长大的,母亲过世,当时的皇帝又对这个三儿子没感情,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若不是当时郑皇后还能照拂一二,早就被饿死在深宫角落。
从无重视的深宫生活导致靳怀霄性格胆怯懦弱,举止一直畏畏缩缩的,后来老嬷嬷也死了,再加之生辰撞上贤妃祭日,无人去讨这等晦气,久而久之,靳怀霄居然自己连年岁都记不清。
皇家子弟六岁入文华堂读书,可老嬷嬷死后没人那么上心地管他,太监宫女都另谋高就,导致靳怀霄八岁那年还在长和宫里捏泥巴。
直到被他二皇兄靳怀霜发现,这才带入文华堂,从此吃住都在一处,靳怀霄才算有了个新庇护。
可靳怀霜后来也死了,他能依靠的大树又倒了。
赵敬时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个自出生而起都无法独立生存的三殿下,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靳怀霄最终在一处角门外站下,屏息凝神了一路,他现在呼吸都在抖。
笃笃笃。
他不敢用力敲,只好轻微却密集地叩门。
门开了,传来一声讶异的低呼:“……瑞王殿下,你怎么……?!”
“快、快,我要见——”
吱呀。靳怀霄应是被人迎了进去,剩下的话都关在门板后,听不清了。
赵敬时没有着急去听墙角,而是从小路里绕了一圈,转而走到大道上来,他模样淡定,神色不变,仿佛只是出来溜了个弯,如今要回去了。
但在回去之前,他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路边宅邸的匾额,勾了勾唇角。
果然如此。
他顺手从路边掰了一块泥,快步走进夜色之中。
*
纪凛落下一枚黑子,状若不经意间地问:“赵敬时呢?”
北渚被问得一愣:“方才饭后我跟赵公子闲聊,说后院新修了个浴堂,里面池子大,问他要不要去泡泡,他说好。”
他是被吩咐了要跟着赵敬时不错,但泡澡便不至于还要紧随其后了吧。
“我把东西交给他,亲眼看着他进去了,这才走的。”北渚想到什么,连忙跑到书桌边翻了一会儿,“还有这个,下午大人去御史台后,太子差人送来的。”
纪凛眼珠动了动,是赵敬时的卖身契,写着秋来的名字。
“收着吧。”他盖上棋盒,施施然从座上起身,“我去看看他。”
北渚:“……啊?!”
可他在泡澡啊?!
纪凛头也不回地走了。
深秋已至,夜晚已经很凉了,浴堂上头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让人看着就暖和,纪凛一路步子没停,甚至连敲门都省去,直接推门而入,反手落锁。
浴堂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水流声,隔着屏风甚至没有看到人影。
纪凛眉心一皱,将屏风猛地拉开。
空的。
扣着屏风的手猝然攥紧,一丝怒气涌上眼睫。
赵敬时——
“刷——”
一阵水花打断了纪凛的思路,也阻碍了他的视线。
赵敬时自水下冒出,长发披散,在水面上划了一道轻巧的弯,他抹去脸上湿漉漉的水珠,面颊因为热气而变得粉红。
“……纪大人?”
赵敬时一愣,旋即意识到什么,下意识伸手去够水池边的布巾。
纪凛回过神后的动作比他还快,在他抓到布巾一角的前一刻抽走了,将它往旁边用力一甩,另一只手直接抓住了赵敬时赤.裸的肩,顺着锁骨一路摸到中间,直接就要往下滑。
赵敬时一把抓住他的手,厉声道:“大人!”
纪凛的手指按在他的心口,赵敬时的心跳快得几乎到了慌乱的地步。
池水打湿了纪凛的袖子,赵敬时平复了下呼吸,慌乱问道:“……大人是要我现在就行暖床之责吗?”
挂在他肩上的水珠被这么一闹全掉了,仅剩的几粒沿着他的肌肤下坠,留下浅浅的水痕。
纪凛视线融于那颗消失的水珠上,像是被烫了一下,猝然收回手:“没有。”
赵敬时不解地望着他。
纪凛转过身,将甩到一旁的布巾递给他,赵敬时甫一拿到布巾,便立刻将暴露在水面上的肌肤裹了起来。
“这么慌?我就是想看看,泡了这么久,你身上热不热。”纪凛挽起袖口,“不是体虚怕冷么?泡久了头会晕。”
“多谢大人体恤。”赵敬时抓着布巾,这句谢像是从齿缝中磨出来的,带了些恶狠狠的意味,“小人不是怕别的,只是实在不适应这般与人……坦诚相见着说话。”
“从前在外做工,也自己躲着别人洗澡么?”
“自然是自己打水自己洗。”
“哦,原来是害臊。”纪凛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热水,“我还以为你是慌于真的以为我要你行暖床之责。”
赵敬时诡异地顿了顿:“这个……慌也正常吧。小人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
“你怕啊。”纪凛歪歪头,像是捉住了新奇玩意儿似的,“我还以为白日里你说的那般大义凛然,是只为我考虑,你自己是全然不在乎的呢。”
“做下人的,从来不都是把自己放在后面,率先给主子考虑,这也属于正常吧。”
纪凛点点头,算是认可,但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赵敬时,不说话,只是瞧。
赵敬时回避着他的目光:“……大人究竟找小人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半天没出现了,担心你晕在里面。”纪凛笑道,“赵敬时,我发现这好像是我认识你后,你第一次怕什么。”
赵敬时眼角抽了抽:“……是人都有怕的东西,这更属于正常吧。”
“正常,就是觉得很有趣。我之前只觉得你嘴上怕这怕那,其实什么都不害怕,如今骤然发现你怕的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他的手指从池水中伸出来,随意抖了抖,零星几粒甩到了赵敬时的脸上。
“大人可以先出去吗?”赵敬时无奈地抹了把脸,“你在这儿,小人实在是……”
北渚的嗓音遥遥打断他的话:“大人。”
纪凛没动,朗声回:“讲。”
“瑞王殿下来了,正在前厅呢,大人快些去看看吧。”
纪凛长眉一挑,和赵敬时对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视线。
“行,看来想让你害臊都没办法了。”纪凛撑着膝盖站起身,“别泡太久,等身上暖了就出来吧,然后直接上前厅找我。”
赵敬时藏在布巾下的手一僵。
“还有一句忠告。”纪凛拉住屏风,赵敬时的轮廓影影绰绰投在上头,带着荡漾涟漪的水光,“下次泡澡,中途不要出来歇着,容易着凉。”
*
纪凛换了一身衣服才赶到前厅:“臣参见……”
“纪大人——!!!”
靳怀霄踩着嚎啕的声音闯入厅中,冲着纪凛直接扑了上来,纪凛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眼瞧着他那大把大把的眼泪洒满了前襟,眉心极快地一蹙,料想这刚换上的衣服又要洗了。
“纪大人,今天、今天承泽来我府上问我,有没有见过什么天山玉。”靳怀霄哭得抽抽搭搭的,揽着纪凛不松手,“说那是我母妃族中的东西,可我、可我连娘都没见过,我哪里知道……我好怕啊——!!!”
“瑞王殿下……”
纪凛试图安抚几次都没能止住那嚎啕,只好听他继续哭。
靳怀霄去年已经及冠了,但模样依旧稚嫩,脸颊的婴儿肥都没消下去,哭嚎的时候像是还没有办法独立生存的孩子。
“我听说这和耿大人的死有关是不是?可为什么查到我头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连、连一只鸡我都不敢杀,我连听到哪里死人了都睡不着觉,我怎么会和耿大人的谋杀案牵扯到一起,纪大人,救命啊——”
纪凛心底长长叹息一口气:“瑞王殿下,承泽只是按例询问,没说一定与你有关,更没有要定你的罪,只是问问罢了。臣也是一样。”
“可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靳怀霄哭着哭着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出生后就没有娘,婆婆也死了,二哥也死了,我、我……不能看着我孤苦伶仃便这样欺负我吧——”
赵敬时就是这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的。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面上淡淡的绯色还未褪去,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就这么散漫地靠在后面,抄起双臂,沉默地望着手足无措的纪凛和嚎啕大哭的靳怀霄,唇角勾起淡淡的潮意。
靳怀霄泪眼婆娑中先注意到他,正撞上那嘲弄又冰冷的笑,刹那间惊吓和哭嚎对冲,直接打了个哭嗝。
“他、他他他——”
纪凛询声回头,赵敬时已恢复了那副恭谨的模样,从阴影中慢慢走来。
“小人拜见瑞王殿下。”
靳怀霄惊意未褪,连句免礼都说不上来。
“他……他是……”
“这是臣府上新来的下人,让殿下受惊了。”纪凛终于得了空,把人按在一旁的椅子上,“殿下喝口茶定定神。”
靳怀霄哆嗦着手去拿茶杯,杯盖晃得叮当响。
一口茶入口,眼前一晃,赵敬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抓住他的脚踝。
那手指冰凉,圈住他的脚踝仿佛一副铁铐,靳怀霄把茶水咽了一半,瞬间不敢动弹。
“是小人唐突了,瑞王殿下。”赵敬时起身,摊开手掌,是一块淤泥,上面还有些青苔,“深更半夜,殿下怕是没看清脚下,沾了脏污,小人才斗胆为您清理,这便退下了。”
赵敬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来一去,竟然将靳怀霄吓得全身上下只有眼珠才敢动弹,居然连哭都没了。
纪凛觉得稀奇:“殿下怎么这般看他?”
“没……没事。”靳怀霄咽下后半口茶,顺带着咽下一口惊魂未定的气,“……没事。”
是他看错了吧?
一定是他看错了吧!?
赵敬时正走到阴影处,闻声转过头来,冲靳怀霄一笑。
靳怀霄直接蹦了起来:“纪大人,太晚了,我就不叨扰了。我就是想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快点查案,为我、为我洗清冤屈,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说越慌张、越说越轻微,全然没有了方才痛哭流涕时那般理直气壮。
“救救我……救命……”
话音未落,他仿佛见了鬼一样,慌里慌张地跑了。
纪凛挂在面上得体的笑容一点一点散了。
“赵敬时。”他知道那人没走远,果然,不多时,脚步声就在身后站定,“……那块泥给我看看。”
赵敬时面上微微讶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张开手掌。
纪凛盯着那块泥,眼中风云变幻,视线从淤泥又落到赵敬时面上:“……你方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才能把他吓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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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