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时信步走入房中:“这话说的,秦老板是在怪我了。”
“不该吗?”秦黯微微偏头,“难不成还要我夸你,明明能顺利抽身,却偏偏要往纪凛怀里倒?”
“我看你是开窑子开久了,”赵敬时反唇相讥,“胡话张口就来。”
“彼此彼此,你开人命单,我赚情.色钱,谁也别嫌弃谁啊。”
“那个……”屋里的第三个人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空当,“你俩能不能不一见面先互呛三个来回?看得人怪害怕的。”
秦黯眼风一扫,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止住了话头,没和赵敬时继续呛下去。
颜白榆:“……”
赵敬时倒是毫不客气地一坐,推开秦黯的杯子,伸手给自己倒茶。
“秦老板,白榆是我左右手,你就不能对他客气一些?”
秦黯冷笑:“都说了是你的左右手,同我有什么关系,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来我这儿都不用付钱,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还要我对他客气?”
颜白榆无奈地摇摇头,接过赵敬时递来的杯子,将里头的热茶一饮而尽。
“我可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有个小尾巴呢,怎么,甩干净了来的?”秦黯拾起案上足有二尺长的狼毫笔,反手点了点墨汁,就在一张空屏风上作起画来,“纪凛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你说你何苦招惹他。”
赵敬时喝了一口茶:“他有用处。”
秦黯语焉不详地哼笑了一声,狼毫笔一提,一片钉头鼠尾的竹叶便栩栩如生地落在纸面。
赵敬时眯着眼看了半天秦黯作画,缓缓道:“刺杀耿仕宜剩下的余款入库了吗?”
“入了,你这事儿干得利落,人家接到消息,速速就把余款连夜送来了。”秦黯还在画,风过竹林,杀意浓重,“但我不明白,颜白榆为什么又要去靳怀霁那里招摇,多此一举。”
赵敬时语调依旧慢悠悠的:“这当然是因为我们两个接到的任务不一样啊。”
笔锋霎时停了。
颜白榆也惊诧地转过头,问道:“怎么,阁主,你的任务不是刺杀靳怀霁吗?”
“我何时说过要杀靳怀霁了?”赵敬时勾了勾唇,示意颜白榆将衣柜上的匣子拿来,“你的任务和我的任务从来都不一样,你接到的任务是杀了靳怀霁,我的任务本身就是杀掉耿仕宜。”
临云阁所有接到的单子都被赵敬时妥帖收在一处,他翻出靳怀霁的那张,指腹一碾,果真又出来一张写着耿仕宜大名的单子。
两张单子甚至笔锋都不同,是两伙人分别要买这两个人的性命。
临云阁的单子从来都先过赵敬时这位阁主的手,然后再往下放到临云阁不同的杀手中去,期间任何人没有权利对任务进行比较挑选。
因此颜白榆得知赵敬时要与自己一同去太子府,还以为两人完成的是同一笔交易。
“我以为……”颜白榆盯着那两张纸,“你是早觉得杀靳怀霁不那么容易,才顺手杀了一个耿仕宜,将那晚的局面搅浑。”
“顺手?”赵敬时闻言挑挑眉,笑了,“要杀掉一个大理寺卿,这事儿可真太顺手了。”
秦黯表情却很凝重:“那是谁?靳怀霁这几年春风得意,他的性格又古怪,前几日被封太子,权势到顶,有人想杀他情理之中,耿仕宜却死的令我不解。”
“巧了。”赵敬时整整领口,“咱们两个正相反。耿仕宜死的令我毫不意外,靳怀霁权势到顶,有人却不管不顾地要杀他,全然不在乎他背后的势力支持,这难道不是一种慌不择路吗?”
秦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屏风上未干的墨仿佛真的卷起里头肃杀的风,刹那间灌了满屋。
他呼吸一顿:“赵敬时,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还不敢确定,但耿仕宜死得好,好到我可以不管靳怀霁的死活,先去完成这一单。”赵敬时施施然起身,“看看库房刚刚送来的余款吧,若我猜的不错,里头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大量的兽牙、毛皮、还有……”
秦黯霍然起身:“你接的是漠北的单子?漠北要杀耿仕宜?!”
“有意思吗?”赵敬时长眉一挑,“有意思吧。”
漠北多年来雄踞一方,如一只下山虎般饥肠辘辘地盘踞在大梁阙州之北,在朔阳关外对着大梁虎视眈眈。
漠北与大梁交锋多年,是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了,如今却往临云阁递了刺杀单子,对象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哪怕连个将军或者是兵部尚书都不是,只是一个大理寺卿。
与漠北从无交际的大理寺卿。
秦黯和颜白榆同时陷入沉默,赵敬时却将长剑一推,收拾东西走人了。
“剑我还不能带着,劳你保管。”赵敬时路过秦黯时顿了顿,“秦老板,你放心,杀人埋伏的事儿,我比你懂,你只要帮我收钱就好了,把观玄楼经营得热热闹闹,三教九流的消息都听一听,至于其他的事,就不劳你担心了。”
秦黯斜他一眼:“我怕你玩死了。”
“放心吧,”赵敬时偏头,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搭,语气诱惑又谄媚,“答应你的事我还没做到,怎么舍得撒手离去呢。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暗门后,颜白榆才大梦初醒般:“等等,我方才忘记问了,阁主说纪凛有用,但我怎么听说那人是个人精,能这么乖乖地为阁主所用吗?”
“谁知道。”秦黯收回视线,狼毫笔一转,嫌弃地往颜白榆身上画了一笔,“坐正,你一身杀戮血腥气,别碰坏了我的画。”
*
北渚醒来时,赵敬时依旧和他睡过去之前的姿势一样,动都没有动,缩成小小一团,眼睫随着呼吸而微微颤抖。
他抹了把脸,先是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然后轻轻推了推赵敬时:“赵公子、赵公子,醒醒,我们该回了。”
赵敬时头一沉,睁开时眼中困意朦胧,掩唇打了个哈欠:“抱歉,北渚哥,我睡着了。”
刚醒来的声音还带着微微的沙哑,他揉了揉被撑痛了的脸颊,悄声道:“小时候都是枕着娘的琵琶声入睡,一时失态了,当真不好意思。”
北渚连连摆手,心道不光你睡着了,我这个没有琵琶哄睡过的人也睡着了。
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屋中热气拢得盛,焚香又清甜,实在太好安眠。
北渚出门时还看了一眼门闩,他压了一根发丝在上头,进来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赵敬时无知无觉的,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一切顺利。北渚悬着的心放下了,在午膳前回到了纪府。
纪凛居然已经回来了。
平日里,纪凛公务繁忙,前往御史台总会一待待一整天,甚至有时候踩着宵禁才能回府,从来没有过中午特意跑回来吃一顿午饭的情况,因此北渚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开始心虚。
果然,纪凛瞟了他俩一眼:“去哪了?”
北渚在自家主子面前扯不了谎,只能如实答。
纪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赵敬时:“……你还挺有兴致,伤口没好利索就往观玄楼里钻。”
“只是去听听曲子,没干旁的。”赵敬时眼观鼻鼻观心,老实道,“伤得重,没有那种……世俗的**。”
这次轮到纪凛被噎了个彻底。
“咳……咳咳,”他清咳几声,才把话题拐到正道上,“先吃午饭吧,吃完饭你来书房一趟,帮我做件事。”
赵敬时讶异抬眼,素白的指尖指了指自己:“我?”
“对,你。”纪凛一阵风似的走了,“怎么听个曲儿把耳朵还听坏了。”
午饭没有早饭那般“别出心裁”,赵敬时胃口好多了,进食速度也比早上快,这次纪凛也没有像早上那般盯着他,两人速速解决了碗中吃食,先后进了书房。
纪凛的书房同他人一样,板正、规矩,入门便是一方足能躺人的檀木桌,处理过的卷宗摆在左侧,没有的摆在右侧,中间是正在批阅的,笔挂上摆了一排毛笔,按照长短大小井然有序地挂在上头。
剩下的便是自地面直达屋顶的高大书架,所有的卷宗书籍分门别类地摆着,赵敬时凑近看看,下方被人贴好了用以分类的签。
签上笔迹漂亮潇洒,出自纪凛之手。
“别看了,过来。”纪凛自右侧端起一摞横着摆放的卷宗,问道,“认字吧。”
“认得的。”
“砰”,一拃高的卷宗落在他面前,上头没有封皮,没有批示,看不出是什么,纪凛指了一旁的雕花圈椅:“坐这儿,看看这些。”
这又是闹哪出?
赵敬时一头雾水地坐下,拎起最上头的一本翻开。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他声音渐渐弱下去,“……三法司审谋反案之赵氏主母秦氏供词。”
纪凛一言不发。
梳理当年的怀霜案,明面上是皇帝与太子的冲突,深处却埋藏着军权与皇权的交锋,隆和二十四年六月,定远将军赵平川抗旨一事正式激化了皇帝与太子及其背后郑赵集团的矛盾。
隆和二十四年五月,皇帝病重,令当时还是肃王的靳怀霁监国,而对东宫太子靳怀霜置之不理,小道消息四处传播,言说皇帝因不喜靳怀霜过于仁慈软弱的性格,意图更换太子。
六月,漠北进犯朔阳关,戍守阙州、手持三十万大军的定远将军赵平川拒不出兵,以此来要挟皇帝更换监国人选,监国一日不换,阙州只守不攻。
赵平川的妻子郑思婵与靳怀霜的母后郑念婉是亲姐妹,这样论起来,定远将军同太子是姨父与外甥的关系,正因如此,赵家从来都是坚定的太子党,闻说太子委屈,甚至地位动摇,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皇帝因边塞军机服了软,赵平川终于发兵,奈何因错过了最佳反攻时间,导致定远军死伤无数,朔阳关险些被攻破,赵平川本人,以及他的妻子,还有一些赵家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这就导致细数赵氏罪过的时候,京中主家居然只有赵平川的长嫂秦云绮在家中,她的口供便成了定罪最重要的作证。
赵敬时抬起眼,手指有些僵硬:“大人不是在搜索耿大人之死的罪状吗?怎么翻起怀霜案了?”
“赵敬时,我提醒你一句,在我面前,说谋反案就好,不要提怀霜案三个字。”纪凛坐在他对面,不答反问,“你手中这本是当年定罪最重要的一本卷宗,赵氏被灭九族,后头附了九族名单,我想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赵敬时掩上卷面,事不关己地笑了,“我知道大人猜疑什么,不过既然都把卷宗翻出来了,我不信你没有自己先找过一遍,那么你应该也知道,这上头确实没有我的名字。”
“是没有,所以回来问问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想要主动交代的。”
“大人,这话我应该也说过了,”赵敬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无奈的样子,“我同京城赵家,的确没有关系。”
纪凛向他走来,在赵敬时疑惑的目光下缓缓撑住他身侧圈椅的把手,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中,屈指轻轻地在他脸侧刮过。
赵敬时眼睫微抖,呼吸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怕什么?”纪凛像摸一件上好瓷器那般轻柔地抚摸他的脸,“我又不会怎么样你。还是你自己知道没说实话,做贼心虚。”
压在卷面上的手在微微颤抖,赵敬时深深地望进纪凛的眼睛,问道:“大人,你为何一直笃定我一定会和京城赵家有关系呢?就因为我姓赵?或者说,你一直想问的那句我是谁,在你心底深处,你希望的答案,也姓赵吗?”
他哗啦啦地翻起名册,直接找到定罪名单,将第一页上赵氏本家的那些名字摊在纪凛面前,笑了。
“不然这样,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小人不在意姓甚名谁,你希望我是哪个,我就是哪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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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秦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