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禾的心防轻颤,本能垂目:“你唤我什么?”
扣住她腕口的手并无多大力道,书生的呼吸有些急,似是被魇着了。
他道:“郡主,我来救你。”
沈嘉禾的指尖勾起,眸色微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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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敬祯醒来时,夕阳余晖几乎收尽,只剩天边些许微弱之光。
身上疼痛好了许多,但整个人仍是疲惫得很,他静静在软垫上又躺了会儿,外头枝叶簌簌,他忽而意识到马车未进驿站,而是停在路上。
出什么事了?
他费力爬起来,掀开车帘就见马驹都被栓在树干上,前头不远处聚着一群人,隐约可见沈嘉禾折了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公子醒了?”守在外面的士兵快步过来,“将军说夜里风凉,让公子别下马车。”
陆敬祯蹙眉问:“怎么停在这里?是因故来不及赶去下一个驿站?”
“下一个驿站还远着,半个时辰前我们刚过凉州驿站。”沈嘉禾的声音传来。
陆敬祯抬眸,见那边聚着的众人已经散去。
士兵见沈嘉禾过来,识趣退下。
“发生了何事?”原定行程,马队今晚应在凉州驿站落脚才是。
“年前北方雪灾严重,太原郡西北几个州府都是重灾区,眼下受灾百姓全都聚集在凉州城外,要求入城避难。”沈嘉禾利落跃上马车,拢住夜风,将人往里推,“风大,里头说。”
陆敬祯隐约记得建丰三年的确有过太原郡雪灾的奏报,此事是户部管辖,他当时并未在意,只知道后来难民暴乱,朝廷临时抽调河东守备军前往镇压,似乎是死了不少人。
这次因为在阆县耽搁几日,倒是正好被他们赶上难民围城之事。
“将军要管?”陆敬祯问。
沈嘉禾吹了吹手上灰尘,失笑道:“撞上了必然要管,太原守备军年前悉数调往灾区重建去了,如今凉州城内的守军怕是不足百人,城外难民已超两万,还在源源不断增多。”
陆敬祯抿唇:“将军回京也只带了百余人。”
“嗯。”沈嘉禾点头,“但这又不是打仗,倒不必太过紧张。我已让人去打探消息,今晚还不知能否进城。本来想把你留在驿站,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陆敬祯的心倏然狂跳两下,脖子不由得发烫,好在车厢内光线暗沉,不至于让郡主瞧出失态。
郡主待他同那日在江家老宅醒来后全然不同了,那夜发生的事两人虽谁也没再提,但在郡主心里,他同别的男子到底是不一样的吧。
外面传来急促马蹄声,接着听到有人落地的声响。
“将军。”马车外响起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掀开车帘:“情况如何?”
徐成安越过沈嘉禾看向车内书生,目光稍顿。
沈嘉禾并未在意:“说。”
徐成安收回目光:“城门口难民数量已过三万,不少人开始砸门,再不做点什么,很快便要失控。”
“凉州府尹何在?”
“凉州府尹日前携家眷归宁途中被山匪袭击,如今下落不明。底下同知也说是告病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装病避事。
沈嘉禾沉着脸:“那如今这凉州谁在管事?”
徐成安道:“我在城外亮了身份,守城的人说城中谁也不敢拿主意,只有一位姓张的师爷去信问肃王,肃王回信说此事需先问问陛下。”
沈嘉禾冷笑:“这是谁都不想管了?”
太原郡乃肃王封地,不过肃王年事已高,向来不大管事,往京中上奏,这一来一回等上头下来对策怕凉州城早破了,陆敬祯算是知道凉州暴乱是怎么来的了。
徐成安道:“可要先借调河东守备军过来?”
沈嘉禾摇头:“借调守备军得兵部出调令,没这个时间。”
徐成安叹道:“朝廷原定下放的赈灾物资十日内必到,其实只要再等些日子……”
“等不了十日。”沈嘉禾思忖片刻,“即刻收拾出发,让豫北军暂时接管凉州城防,开城门让百姓入城避难。”
徐成安错愕脱口:“眼下城内物资未必够,凉州守军人数也不足,万一控制不住百姓,在城内发生暴乱将不可收拾!就算来日物资运到,如何核算、分配,一应俱是难题。我等皆为戍边军人,只会行军打仗,不懂如何管理庶务,只怕会引得百姓争抢动乱,难道真要对百姓动粗?将来陛下若要降罪,怕是将军……”
“我可以试试。”轻弱声音自车内响起。
徐成安愣了下:“试什么?”
沈嘉禾扭头见昏暗中书生的脸苍白中带了几分从容。
“将军只管进城。”墨黑瞳眸中星辰明亮,他轻弱一笑,“将军若放心,剩下庶务可交给我。”
徐成安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尚未参加过会试的人竟敢大言不惭说要治理一州府衙?你不会当一城庶务和你家买菜记账一样简单吧?”
陆敬祯:“……”别说区区一州庶务,这些年连大周政务都是他在处理。
“将军,属下觉得我们还是按原计划东行……”
“就这么办。”沈嘉禾打断徐成安的话,“对外就说祝先生是我的军师。”
徐成安走时极不情愿,但终究没驳沈嘉禾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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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马蹄声在这寂静夜里尤为清晰,回京一路还是头一次夜里赶路。
冷风从半掀车帘灌入,陆敬祯蹙眉呛咳两声。
沈嘉禾将狐氅给他披上:“入城后需耽搁几日不好说,你不怕赶不及参加春闱?”
陆敬祯拢着狐氅的手指轻收,他错愕抬眸:“还以为将军方才是在担心我管理不好城中庶务。”
“这怕什么?再不济,那个师爷总还有点用处。”沈嘉禾与他对视而坐,这件氅衣缝得宽大,显得眼前书生越发清瘦单薄。
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沈嘉禾却又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莫名从容,他就闲适往眼前一坐,如同定海神针般令人心安。
陆敬祯笑笑:“将军这是在安慰我吗?”
沈嘉禾张了张口:“祝云意……”
“嗯?”书生含笑朝她看来。
“日后不要那么唤我。”
“什么?”
“莫要再唤什么郡主。”
拽着狐氅的手猛地一收,陆敬祯的呼吸骤敛。
车内瞬间安静几分,清冷空气中,沈嘉禾听到他异常的心跳声,她蹙眉俯身,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
陆敬祯下意识要抽手:“我何时那样唤过将军?”
“别动。”沈嘉禾的指腹微微用力,脉搏有些急,她抿唇,“我知在阆县那夜你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即便是梦中也切勿再那样唤我,你当唤我将军。”
悬吊起的心霎时轻轻放下,陆敬祯不由得失笑,原来她以为他只是猜到了她的身份。
郡主的指腹柔软又温暖,陆敬祯垂目轻笑:“好。”
指腹下的脉搏趋于平稳,沈嘉禾松了口气,读书人胆子都那么小吗,这么容易被吓到。
不过,这人倒是很乖顺。
“将军,前面就是凉州城门了。”外面传来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应声撤回手:“入城后还有得忙,你先睡一会。”她说着,起身出去,点了几人守着马车留在原地,随即带着剩下的人先行。
徐成安策马上前亮明身份。
守城将士听闻是镇国将军带着豫北军前来,个个像是看见了救星。
城外百姓更是围着沈嘉禾下跪哭诉。
沈嘉禾让百姓们十户成行,命人分户记录,待人员清算完毕已近天明,此时城门方徐徐开启。
张师爷已带人清理过校场、病坊等闲置空地用以暂时安置难民。
沈嘉禾安排人手守着校场和病坊外围这才带人去凉州府衙,街上人潮涌动,热闹程度不亚于过节,一行人连前行都困难,只能下马挤着人群步行。
“怎么回事?”沈嘉禾问。
一个衙役艰难破开人群过来,解释道:“城中百姓得知难民入城,怕家中粮食不够,纷纷出来抢购,这么下去,各大米铺怕都要售罄了!”
沈嘉禾沉下脸,进城难民都已饥肠辘辘,她本还想着先从城中米铺买粮接济,现下被这么一阵哄抢,怕是两边民心都要乱。
徐成安顾虑得不错,入城不是最难的,后续之事才是困难重重。
回府衙原本一炷香的功夫,最后硬是花了个把时辰。
刚至府衙门口,徐成安正巧从里面跑出来,他快步上前将沈嘉禾的马栓上:“属下看将军许久不回,正要去看看,怎耽误那么久?百姓安置有问题?”
沈嘉禾翻身下马,大步往里走:“没有,祝云……军师何在?”
徐成安跟上道,有些不快:“从粮仓回来后就一直同张师爷在书房对账。”
沈嘉禾点头:“带路。”
院中的青石板被朝露浸润得清亮,尽头的书房大门敞开,沈嘉禾远远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她快步入内,张师爷见此忙起身要行礼,沈嘉禾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径直将外面情况简短说了一遍。
她将佩剑往案几上一丢,拧眉道:“三万难民的温饱若不能解决,别说他们要暴乱,怕是凉城百姓也得乱。城中粮仓如今还有多少存粮?”
张师爷面露难色:“去岁收成不佳,年底又遇雪灾,府尹大人早就开仓过两次,这才不得已上奏朝廷放粮赈灾啊。”
沈嘉禾早料到如此,她不由得看向端坐案后的人。
“先让人管控城中所有米铺,禁止凉州百姓哄抢,凉州没有存粮,银库还有余钱,将余粮买下派给难民。”陆敬祯道。
徐成安道:“不行,城中百姓已有慌乱,此时管控米铺怕会适得其反。”
“以沈将军的名义担保,三日后米铺生意照常,若真是家中无米下锅也可破例。”陆敬祯不慌不忙,“相信凉城百姓会信将军良誉。”
“三日后呢?”沈嘉禾皱眉,“赈灾物资三日后不可能运到。”
陆敬祯合上账簿,抬眸朝沈嘉禾看来:“那就得辛苦将军带人剿匪了,山匪劫走凉州府尹,我们跟他们借点粮也不算过分吧。”
张师爷恍然:“祝先生说的不错,太原地界的山匪常年盘踞河东粮马道,加上去年雪灾严重,他们必然囤了不少粮草,若能从他们手里抢粮食,倒可以一解眼下燃眉之急。”
徐成安断然拒绝:“不行,眼下我们的人加上凉州守军不过两百余人,若动乱尚且难以控制局面,这种时候你要让我们出城剿匪?万一出事……”
“我不会让凉州出事。”陆敬祯平静看着徐成安。
“可是……”
“成安,你们先出去准备,一刻钟后出发。”沈嘉禾回眸看向端坐案几后的书生,“我和祝先生说几句话。”
张师爷应声出去。
徐成安终于也还是转了身。
门被轻带上,室内光线收住,沈嘉禾撑着桌沿俯身:“眼下境地米铺被哄抢所剩多少,你知道吗?你又怎么肯定城中粮食能支撑三日?哪怕有一个难民逃脱抢了凉州百姓,暴乱便会一触即发,这些你想过吗?”
陆敬祯笑了笑:“若我真死在这里,将军的秘密就不会有人知晓了。”
“祝云意!”沈嘉禾咬牙。
面前之人仍是温润笑着:“将军息怒,若有危险,我会跑的。”
“跑?”沈嘉禾死死盯住他,“你此刻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从她进来到现在,这人扶着桌沿半分都未曾动过,便是在这光线不佳的内室,她也看得出他脸白得跟个鬼似的!
气息更是乱得不行,沈嘉禾刚伸手想给他把脉,便见他不动声色将手收了回去。
月白袖口染着墨香,他望着她道:“我不死,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