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注视了都啰耶片刻,才再次开口。
“都啰耶,你搞清楚一件事,我今日来不是折磨你的,却也不是听你来折辱我的。”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该冷静下来,观察你周围的环境,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若你不想活了,那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多余的举动,也什么都别做,好好将你的秘密带进坟墓,别再节外生枝。”
光渡语气很平静,可说出的话,却又这样让他难以接受。
刚刚有一瞬间,都啰耶觉得自己似乎被光渡鄙视了,但他没有证据。
“我知道你想激怒我,但是这样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光渡站在都啰耶面前不远处,在这处见不得人的肮脏地牢里,他却仿佛身处华堂高座之上,气态自成一派雍容雅贵,“看清楚,都啰耶,我是不是你的敌人。”
牢里太黑了,又或许是光渡那双眼睛太能蛊惑人心,都啰耶猛地转过头,不再与他对视。
……不能看,不能听,这个人有一种很危险的东西,都啰耶的直觉在告诉他逃离。
事情完全脱离预期。
这让他不知所措。
都啰耶挣扎道:“呸,你们都是狗皇帝的人,打完了又过来示好?我才不会中计!”
光渡点点头,像是哄小孩一般夸赞道:“不错,你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警惕。”
都啰耶再次沉默下来。
光渡的每一个回应,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说多错多,他终于学会闭嘴。
而那个被光渡提来的食盒,已在杌凳之上放置好了一会。
见都啰耶终于平静下来,光渡才将盖揭开,温暖的气味从食盒中散出,让都啰耶在这肮脏潮湿的角落,再一次闻到了记忆中的醺然酒香。
光渡拎起一只酒囊,倒进了干净洁白的空碗中,“我这次来,也不做别的事,只是想在你死前,请你喝一碗马奶酒。”
都啰耶刚刚强撑出来的锐气,像是云开后的雾气一样散去。
他已经明白,不管面前这个人想做什么,这可能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个拥有尊严的时刻。
光渡将酒碗递到他面前,“我知道,这是李元阙西风军中的旧仪,你们在他军中的人,都忘不掉这个味道。”
——他的敌人敬了他一碗酒。
虽然都啰耶不相信光渡的目的,但他已经无法抗拒这最后的温暖。
都啰耶肿胀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已经无法自己拿住酒碗了,光渡送佛送到西,将酒碗亲自端到了他唇下。
都啰耶默不作声干掉了一整碗,终于露出了见到光渡后的第一个笑容,“酒里面下-毒了么?那我谢谢你了。”
他这句话倒不是故意讽刺,在这处地牢里待了些许时日,他早已受尽酷刑,数次求死不能。
若能借此机会解脱,一了百了……那就好了。
光渡摇了摇头,“抱歉,要让你失望了。你是陛下亲自过问的人,我还不敢就这样拎着食盒,大摇大摆走进你的牢房把你毒-死。”
一碗热酒下肚,都啰耶一阵恍惚。
刚刚在光渡靠近的时候,他似乎闻到光渡衣袖间带起的冷香,这让他想到了贺兰山雪的味道,过去的日子中,他曾数次于贺兰山下策马飞驰,就连兜头灌来的冷风都是清爽的。
可如今身陷囹圄,往事如云烟飘散,就连这股清凛的雪香,都慢慢变成地牢中腐朽的味道。
死在这处见不得人的地牢中,就是他最后的结局了。
而这碗奶酒,更是他在牢中数日以来,唯一碰到的热食。
都啰耶的眼眶慢慢红了。
光渡为他带来的这杯酒,勾起了他短暂一生中所有最不舍的过往。
沦落到这个地步之前,他也曾是西风军精锐前锋,追随着自己的主将,与西风军同袍浴血而战,护卫身后的家国。
少年英杰,也曾策马驰骋、意气风发。
“有了好酒,可惜就差下酒菜了。”都啰耶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不过我已经知足了,谢谢你。”
可是他没想到,光渡听了这句话,居然真从食盒最里面那层,给他拿出了吃的。
那是一只烤好的山野鸡,鸡拔干净了毛,鸡肉底下垫着树叶,拿出的时候还是温热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木草香料,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草叶果香。
都啰耶才猛地回过神,一口就咬下一大块肉,可是狼吞虎咽几口之后,他就越嚼越慢,而神色也愈发震惊难言。
他囫囵吞下嘴里的肉,神色怔怔的,“你……你是谁?你是不是认识我老大……认识王爷?”
黏在杌凳上的蜡烛,微弱的火光被阴风吹得摇摇欲坠。
而光渡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蹲在都啰耶的面前,专注地看着他,像是用心记住他如今的模样。
都啰耶心跳如鼓,连声音都轻轻颤抖起来,“这是我老大亲手烤的山鸡,就是这个味道,除了西风军中老大身边最亲近的人,别人不可能吃到,你……你怎么可能知道?即使是那狗皇帝派来的细作,也绝无可能探出这个……”
“说话,回答我。”都啰耶紧张得连语气都变了,“我记得,你姓……光渡,求求你了,你说点什么吧,好不好?”
在都啰耶期待的目光中,光渡缓缓开口。
“这是贺兰山北坡上野采的树皮,晒干后塞进肉里烤熟的味道。”
这一刻,光渡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安宁,“……原来他也没变。”
“……贺兰山?”都啰耶猛地浑身一震,“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都啰耶焦急地连声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是你吗?老大每年都去西凉府找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光渡回避了这个问题,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他带来的东西,“我该走了。”
“不许走!”都啰耶在地上爬了两下,既然站不起来,就死命去抓光渡的腿。
可是光渡轻轻迈向旁边,就避开了他的接触。
都啰耶绝望道:“问你呢,你说话!你回答我的问题!”
光渡终于站住了脚步。
但不是因为都啰耶的追问打动了他。
而是因为他听到牢房外的骚-动。
隔着一堵石门,能传进来的声音都变得扭曲憋闷,可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显得格外突出。
门外的人说:“都退下,你们都不是张四的对手。”
这个声音传进来时,都啰耶的身体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他望向光渡的眼神又是绝望,又是恐慌。
都啰耶本能地恐惧道:“……别让他进来!”
他走不了,就爬了过去,用肿胀的指节紧紧攥着光渡的衣角,不断追问道:“你回答我的问题!”
外面的声音继续传进牢间。
“张四,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本该各司其职,若你忠于陛下,你便不该、也不能与我在此兵戎相见。无诏强闯地牢,私会朝廷重犯,你这是想谋逆么?”
隔着一道门,光渡也在听张四的回答,“虚统领,我是否谋逆,相信陛下自有判断。”
虚统领的声音,总是透着一股凉意,“张四,你该清楚值得你尽忠的主子,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而不是你身后这个……”
虚统领的语气,听得出不屑和嘲讽。
“这位靠着皇帝宠爱,才能当上的‘大人’,呵。”
这一次,张四没有说话。
刀剑出鞘,外面的人已经交上了手,兵刃相接的声音传了进来,外面的清醒已经相当紧张。
隔着一道门,里外两面的人,很明显不是同一伙的。
都啰耶心中又多了几分信服。
他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刻意压低了音量,“——我老大找了好几年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
光渡低下头,短促地看了都啰耶一眼,可还来不及说什么,又听到外面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里面,光渡,我也知道你能听得见。”
光渡提高声音道:“虚统领,我今日前来,特地为你送来一份礼物——我用新研发出来的火器,试炸了一下你的地牢大门,却没想到有点太猛,连你的人都炸死了几个,你说这个新火器的强度,咱们陛会喜欢吗?”
虚统领默了片刻,声音咬牙切齿,“……光、渡!”
光渡对都啰耶道:“你也听见了,我来见你这一遭,已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再不走,别说虚陇了,就连皇帝都要疑我了。”
都啰耶近乎于绝望地追问道:“你是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王爷要找的人!”
光渡摇了摇头,眸底装着一片纯粹的幽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必要呢?都啰家的小兄弟,若是还有下辈子,你该更谨慎些,别再让自己落到这个结局了。”
说完这句话,光渡就转过身,向关闭的牢门处走去。
这句话击穿了都啰耶最后的犹豫,他的胸膛在急速起伏呼吸。
只因为李元阙曾对他说过完全相同的话。
“小都啰,你不缺勇武,却还得再磨炼磨炼心性,你什么时候能有你亲哥那般稳重,我什么时候提你当将军。”
可他都啰耶,从来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
谨慎的人不会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与敌军搏命血战,一往无回,肯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此时,都啰耶心中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在战场上,都啰耶也曾几次依靠直觉死里逃生,事后回想,连都啰耶自己都解释不清,为什么他当时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但他的直觉,从来都没出过错。
就像此刻。
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去相信面前这个人。
自从入狱以来,虚统领严刑拷打,都啰耶抗住了所有的酷刑,却始终对于他保守的秘密和李元阙军中之事一言不发。
光渡和那个虚统领势不两立,而光渡身份可疑,似乎知道不少西风军中骨干才知道的秘密。
他都啰耶可以死在这里。
但必须有人知道他藏起来的……必须有人要知道。
见光渡越走越远,都啰耶下定决心,孤注一掷道:“应理!他们在应理!这就是我独自带人东行的原因!”
光渡猛地停下脚步,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都啰耶已经站不起来,但他拖着不灵活的双腿,还在靠近光渡的方向。
他极快地说道:“去应理,沿着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那里有一处门口晒着八个葡萄架的院子,你一定要快,我们没……”
外面的兵刃声,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都啰耶看到石室的门推开了,然后他的声音也停下了。
冷风灌了进来,彻底吹灭了杌凳上摇摇欲坠的烛火,屋子里全然落入黑暗。
而牢房外的光,随着推开的门,拉着一条线进来,在地面不断移动。
直到这一刻,都啰耶才看清了光渡的表情。
光渡转过身,俯视着他的眼神中,是一种奇异的怜悯,“我让你不要说,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而门口那个身形干瘦的中年人,将手中的兵刃收回鞘中,阴冷地嗤笑了一声,吩咐门外道:“都听清楚了?应理向东北方行十二里,门前八座葡萄架的院子……呵,光渡大人,你这魅惑人心的手段,果然厉害。”
都啰耶的表情,还停留在刚刚的一往无前的坚决上。
可此时,那表情停在渐变的空白,他惶然望向光渡,仍在下意识的求助。
光渡不曾看他,只对门口的人说:“虚统领,你浪费了五天的时间——整整五日,你用尽手段都问不出来的东西,我进来不过片刻,就已然到手了。”
虚统领走近来,与光渡擦身而过。
光渡忽地一笑,“我确实炸了你的地方,杀了你的人,又擅闯了地牢,但你说,就凭着我片刻立下的功劳,咱们的皇帝会不会治我的罪呢?”
虚统领脸皮抖了一下,牵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光渡大人,近来我回想起前事,总是有些懊悔。”
“我这辈子,很少会给自己留下后悔之事,可近来我每每看到你,都会后悔当年的自己不够果断。”虚统领声音轻飘飘的,却蕴着悚然的寒意,“在三年前你走进这座地牢的第一天,我就该活剥下你脸上这张皮,那么后面很多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光渡毫无兴致,看上去甚至有点失望,“就这?”
在光渡重新迈步向外走去的时候,都啰耶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浑身冷得发颤,他已然明白,他的直觉错了,他的押注——输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都啰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嘶喊道:“根本就不在应理,一切都是我瞎说的,我是故意骗你的——”
只是光渡始终不曾回头。
因为都啰耶此时的补救,显得太过苍白可笑。
就连他自己,都从虚统领和狱卒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去死!去死!你不得好死!”都啰耶竭尽全力的咒骂,声音泣血般凄厉,“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光渡终于停了下来。
他在门边侧过头。
囚门半开半阖,而光渡立在光暗交接的那条线上,回头看了都啰耶一眼,“他要……杀我?”
光渡慢慢笑了起来。
虚统领身后跟着的一个副手,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被虚统领狠狠怼了一肘,这才低头掩饰。
明明话这样难听,光渡却像是听到了让他极为高兴的事情。
李元阙会杀了他?
他不是在期待一个答案,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光渡满怀期待道:“……好啊,我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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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