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自驸马府谈玄而归之时,日已偏西,春雨稀疏,烟雾迷蒙,撑着伞立于木桥之上,桥边垂柳摇曳浮动,水面薄雾浮动。
桓权折下手边春柳,已有了些许嫩叶,鹅黄嫩绿,颜色新鲜,春意盎然,心绪一动,对身侧之人道:
“未之江北之柳可堪折否?”
“江北春晚,恐还要一月方可。”
“我近日读左太冲《三都赋》,心中颇有所感,江左之景我已知矣,若能再览二都盛景,平生足矣。”
“士衡若真有此兴,不如你我二人拟作北朝游,如何?”
面对谢弼的提议,桓权只略沉吟片刻,便颔首道:
“自北地丧乱以来,我等尚未做过北地之游,不曾览过北地之景,每读前人圣哲诗文,常嗟叹不已。今辅嗣之意,正合我心。”
两人于是定下了北地之游的计划,只待一月之后,天气稍微晴朗,便待起行。
桓权回家之后告知母亲自己拟将北行的计划,邵琼自得知桓权的志向后,对于桓权的行为便不再约束。
邵琼不是那等浅薄之人,知道若想成就一番事业,必得要经历一番风雨,她虽疼爱自己的孩子,却也知不可一直将其庇护于羽翼之下。
桓权若日后出仕,只怕处境更为艰难,如今早些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邵琼并未反对桓权的计划,只是将一盒丹药赠予了桓权,让桓权自己权衡使用。
桓权早在十四岁时便已来了初潮,身为女子,不过是件寻常事,只是桓权日常做男子交友往来,便有些不便。
而桓权女子身份,便是在桓府之中,知之者也是寥寥,好在桓权和服侍的侍女蕲茝月事时间相近,也不曾引起过什么怀疑。
为此每月桓权总会借着各种理由在家躲过这两天,不曾出府去,时间一久,与其交好的谢弼便生出了几分疑惑。
谢弼倒并未怀疑桓权的身份,只是每每总会调笑几句,有时以为桓权当真是身子抱恙,还亲自登门看望过几回。
见桓权身体无碍,心下大安,也不曾追问。
桓权每月的时间固定,若是女子,早便能察觉出异样,偏偏谢弼是男子。他虽有亲妹,但女子这等私密事他却是不知道的。
如今桓权将北游,少则两三月,多则长达半年,中间这段时间必然是瞒不过的,这丹药就是给桓权必要时使用的,出门在外总有些不便。
桓权接下丹药,谢过母亲。
清风微吟,日舒云缓,驸马赵峻手执羽扇、敞胸露怀,旁有美姬为其斟酒,桌案之上置有时鲜果蔬,庭有乐舞为其献上歌舞,惬意之中,仍不忘用余光注意陛阶之上大将军苏钧的神色。
“尚书郎如今尚有两个缺位,卿以为何人可以任之?”
大将军忽然开口,执戢的宿卫中郎挥手让庭内舞姬仆役尽数退下,赵峻转身对大将军作揖拱手,面色从容,眼底却不露一丝轻慢,道:
“臣以为陈郡谢弼、梁郡桓权可任此职,此二人虽年少而名盛,大将军不妨辟此二人为郎。”
“且细说。”
“陈郡谢弼,字辅嗣,幼而察慧,年十岁,通好《老氏》,擅清谈逸辩;梁郡桓权,字士衡,少而敏慧,精于儒道,年十四,通学《五经》,后入太学,学班马之学,尤擅书法。此二人,皆当世名士,大将军可用之。”
“若依卿之言,此二人确为非常之人也,我应当替朝廷征辟二人,使得才能尽其人。只是不知此二人脾性如何?是否愿意出任朝廷?”
“说来也是有趣,此二人性情截然相反,却为挚友,谢辅嗣性狭,桓士衡性广;谢辅嗣性直,桓士衡性宽;谢辅嗣性刚,桓士衡性柔。大将军可度而用之。”
“如此,卿当与我辟之。”
山林清幽,游鱼忘返,赵峻和乔昭二人骑马至山麓,将马匹交于长随仆役手中,两人则手执马鞭步行登阶而上,走至山腰,有几处贩卖茶果的小摊,两人索性于小摊之上喝茶赏景,眼中所见尽是葱郁绿色,耳中所闻多为山鸟鸣啾,入此山景,心中疲累,一时尽数偕忘。
忽然耳听有山溪潺潺,间闻有人语之声,侧耳细听,隐约可听有《思美人》之句,二人相视而笑,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敛衣,循声而去。
愈近则声音愈发清晰,于树影之中可见有二人于清溪之侧启唇微吟、朗诵辞赋,声色清朗,与山林之色相映,与自然之声相呼,一人着紺青色交领宽袍,头上用同色缁撮束发,面如珠玉,其色若女;一人着竹青色宽袍,衣襟松垮,裸露着头髻,姿容朗逸,萧萧肃肃。
“你二人当真是好兴致,却是让我等好寻。”
赵峻二人涉溪而过,仆从都留在溪岸边,对吟诵楚辞的二人笑道,二人闻声,回首望向来人,见来者是自己的友人,俱是向前拱手作揖,回应着。
“乔兄,赵驸马。”
四人互相见礼毕,赵峻笑道:
“恭喜!恭喜呀!”
谢弼和桓权二人对视一眼,满脸疑惑,谢弼追问道:
“赵驸马此话何意?不知喜从何来?”
“大将军欲替朝廷征召你二人为尚书郎,这难道不是喜事吗?”
桓权、谢弼闻言面色一沉,面面相觑,俱无所言,乔昭见气氛凝重,疑惑道:
“怎么?莫非有难言之隐?”
“不知是何人引荐。”
“士衡公子以为呢?”
桓权的目光在乔昭和赵峻二人间逡巡,乔昭和赵峻二人现均在尚书台,赵峻更是官拜尚书左仆射,大将军苏钧的征召,想来应该是赵峻的引荐才是。
“驸马引荐之恩,权在此谢过了。”
赵峻闻言捻须哈哈一笑,道:
“不愧是士衡公子,正是在下。士衡公子和辅嗣公子均为当世英才,当为国效力才是。”
桓权与谢弼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已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桓权上前对赵峻深深一揖,道:
“权感念驸马引荐之恩,只是我二人年纪尚小,不敢妄言国事,大将军能够看重我二人,是我二人的荣幸,只是国之大事,又岂是我等乳臭小儿所能够言之。
还望赵驸马替我二人拜谢大将军,表明我二人之意。”
赵峻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硬,他未曾想到桓权和谢弼竟然会拒绝出仕,他二人纵使才华盖世,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在这个年纪,能被朝廷征辟,该是多么荣耀的事。
“你二人当真不愿?大将军的性子可不好惹,你们若是现在拒绝了,以后再想出仕,可就难了。”
赵峻还想再劝说两句,谢弼站出来,对赵峻一揖,道:
“圣人有云,‘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我之志,在守朴。”
谢弼此言一出,赵峻就知道多说无益,同是一揖,道:
“二位之意,我必转告大将军,若他日二位转变了心意,峻同样愿意为二位举荐。”
“多谢!”
“有劳!”
桓权与谢弼虽然都拒绝了朝廷的征辟,但两人的心底缘由却并不相同。
桓权抬眼看向谢弼,笑了,相交数月,对于谢弼的品行她是相信的,谢弼的心思正如他自己所说,志在守朴。
桓权的心思百转千回,她却是有着太多的私心,面对朝廷的征辟,桓权心底到底还是高兴的,这证明她之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只是她不能现在就出仕,她还太年轻,她不能显示出太过急切于名利的心思,这个世道,可从来不欢迎汲汲于名利的人。
世间之人愈是急于名利,愈要显示自己的满不在乎,愈要凸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桓权知道自己这一拒征辟,等待他的不会是责难,世间之人只会赞她品行高洁,不慕名利。
桓权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几人在溪涧游玩,说起即将北游之事,赵峻听闻,先是对两人的决定表现出了赞赏,继而又道:
“既然你二位将北游,我倒有一人可引荐与二人同行。”
“谁?”
“江夏钟雅,字叔彦,本为中书侍郎,今正因母丧在家,今年是最后一年,他曾对我言及外出游历一事,北地多战乱,你们何不同行,也安全些。”
“钟叔彦?”
“怎么?士衡也知此人?”
桓权淡淡一笑,道:
“听我兄长提起过此人,钟叔彦言行向礼,有古君子之风,故而有所耳闻。”
谢弼看了一眼桓权,他本不屑与俗人相交,但桓权既然识得此人,他信任桓权,故而并没有多言。
直到出发那日谢弼真正见到了这位钟叔彦公子,方知此人人如其名,雅量端方,竟是个温润的君子。
钟叔彦言行有古风,并不似时人托好老庄,言行放诞,一举一动都合乎古礼,说话时语气和缓从容,一身游侠装扮,腰挟长剑,头裹缁撮。
“叔彦公子,乃古之君子也。”
桓权称赞着钟雅,她曾随兄长见过钟雅两面,故而有一些印象,却并不曾深交。
钟雅年长桓权和谢弼几岁,故而一路上对这两人颇为照顾,几人骑马自建康出发,经历了半个多月的奔波,方才到达边境。
“再往北去,就是胡人控制的地界了,几位公子一路小心,我就不再送了。”
“多谢陆将军一路护送,如此,我等就此别过。”
陆将军是镇守淮南郡的边将,在听闻名士谢弼和桓权将经过此地后,便特意派人一路护送他们出淮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