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谢弼对桓权伸-出手,桓权正要扶着岩石向上登的时候,对上谢弼的眼睛,心神微怔,将手递了过去,谢弼一用力,桓权就被拉了上去。
“多谢。”
桓权道了声谢,回头看向了身后的钟雅,将手递了上去,谢弼并没有着急离开,也将手递了过去,两人一用力,钟雅也登了上来。
在高坡之上,可以尽览众山之景,云雾缥缈之中只能隐约可见数十山峰耸立,云海翻滚,旷远寂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今日方知如是。”
“好诗!久闻士衡公子文高才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钟雅览此盛景,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豪迈旷达之情,正思索着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惊叹之时,桓权诗句一出,钟雅之觉得轻轻一语便将他此刻的感觉都说尽了。
“昔日圣人言:‘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士衡所言,正是圣人之所道也。”
桓权笑道:
“两位误会了,此诗非我所创,我不过是有感而发,颂前人之诗罢了。”
“哦?是何人?能有这般凌云之气,想来必定也是豪杰一般的人物,只恨不能结交。”
钟雅继续追问,桓权只是道:
“悠悠千古,能留名者何其寥寥,便是《诗三百》能知其名者,又能有几人,叔彦先生又何必穷究其根本呢?”
钟雅明显有些失落,昔日在京都他便听闻桓家二郎博学多识,只恨未能深交,如今有机会同游北地,自然是极为高兴的。
尽管只有数月相处,钟雅便已知桓权之博学,诸子百家,经学典籍,奇闻轶事,信手拈来。
这在世家子弟中着实难得,自入仕途之后,钟雅才知朝中多少名士,大多不过是空有其名,像桓权和谢弼这样真正具有才学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除了壮丽的风光,桓权最为感兴趣的无疑是古时的碑文,她自幼苦练书法,对于书法也颇有造诣,此刻登览泰山,她自然会被眼前碑文所吸引。
谢弼正在为眼前壮景所惊异,待回过神来,桓权早已跑到了《衡方碑》处。
身心完全沉浸于碑刻之中,完全不闻外界风物,颇有一副“痴相”。
钟雅自然也是瞧见了,拉了拉谢弼的襟袖,两人看着桓权,眼眸中满是笑意。
待到日暮,方才下山。
桓权对两人津津乐道自己对于碑文的体悟,谢弼瞧向桓权,目光柔和下来,对于桓权,谢弼是愈是了解,便愈觉得惊-艳。
无论是才学,还是品行,在世家子弟中,桓权都是时代顶尖的。
几人在泰山停留了有数月的时间,期间几人登览河山,游览古迹,颇有些怀古伤今的感慨。
“圣人之言犹在耳,尧舜之治何其在?”
钟雅幽幽一叹,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残垣断壁,这里曾是昔日齐国的宫殿,和这个时代许多沽名钓誉的人不一样,钟雅接受的是纯粹的儒生教育,其家学为今文经学,尤其看重现实的杂务。
那些世家子弟所看不起的杂务,不屑去了解的实事,钟雅愿意去了解,愿意去付诸行动。
从表面上看,钟雅和桓权、谢弼是迥然不同的,谢弼、桓权都是精通玄学的人物,谢弼更是善于清谈,不通于俗物的典型代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互相欣赏。
钟雅此前不明白一群世家子弟聚集在一起,饮酒服药捉虱清谈到底有何意趣,特别是他们所讨论的问题,牵强附会,有时可谓无趣幼稚到了极点。
可谢弼的出现完全改变了钟雅这种印象,清谈论道也可以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文学上的盛宴,言语、智慧、学识都可以在三言两语中尽皆展现出来,原来不是清谈无趣,而且之前参与清谈的人水平不够。
高超的清谈家,可以在三言两语中就道明事物的本质,而谢弼就是这样的人。
谢弼的学识、谢弼的口才、谢弼对于人生和宇宙的思考,都足以令钟雅折服。
如果说桓权胜在学识渊博,古今中外、奇闻异谈,诗词歌赋,信手拈来;那么谢弼就胜在精,他对于老庄研究的透彻,对于儒道两家思想的钻研是其他人都比不了的。
最为重要的是,这两人都尚未及冠,年纪轻轻,便已有了这样的认识和心性,钟雅不敢想象,这两人日后能取得的成就。
“《道德经》中有一句,我以为将世间之事都道尽了。”
“什么?”
“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谢弼缓缓道,此刻的他站在的不是自己短短的一生,也不是历史的兴衰罔替,而是站在整个宇宙的角度,将自己抽离于整个天地苍穹之外,连天地尚且不会久远,更何况是生存于其中的万物呢?
谢弼很早就有着一种虚无的意识,以至于他不以功名为念,甚至觉得世人汲汲于名利的可笑,功名利禄站在道的角度,实在是太过渺小。
谢弼曾对桓权说过:
“他这一生,但求无为,无为则无不为,守朴求真。”
而说这话时,他不过才十六岁而已。
桓权以为这一次游历,或许能够改变谢弼的想法,桓权私心是不希望谢弼小小年纪,就无欲无求的。
她引谢弼为友,欣赏他的才华学识与品行,自幼就希望建立一番功业的,自然不希望谢弼这样白白浪费自己的才华。
“又何必求长久呢?我曾听闻‘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谢弼听完陷入了沉思,钟雅本来还因为眼前萧瑟凄凉景象和谢弼的话语而觉得心中郁闷,听完桓权的话,心中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大笑道:
“士衡公子所言极是,人生如同白驹过隙,你我又何必执着于那久与不久呢?总不能久,难道你我立刻就不活了不成?”
三人都笑了。
听桓权讲述北地奇异的景色,郑寔不由心生向往,他曾去拜访过北地来的禅师,也从禅师口中知晓过一些北地的事情。
乔昭笑道:
“看来士衡对这位王县令影响还不错了。”
比起北地的风光,乔昭对于他们沿途所遇见的人事更感兴趣,他年少时,也曾四方游历,只是不曾做客北地,因而他很乐意听桓权他们讲述北地的往事。
“孟景公子有奇才,只是可惜了。”
在桓权的口中,北地之游大多是风景的奇胜,谢弼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桩不好对人言明的旧事,撇过头看向了桓权,桓权眼中淡淡含笑,端起溪流中的双耳漆盏,就盏中清酒一饮而尽。
他们几人离开齐州后,在兖州遇见了赵国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见谢弼一群人是来自南方的汉人,二话不说就直接让人来杀,由于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一群人被冲散了。
桓权和谢弼以及斌儿被逼到一处水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三人相继跳入水中,北方胡人擅长凫水的少有,因而只是在岸上射-了几箭,骂了几句脏话,就走了。
谢弼几人都是擅长凫水的,在水中几人朝远处游去,只是游到一半,谢弼发现桓权在往水下沉,于是又折返回来,将桓权不知何时竟然晕了过去,于是带着桓权游到水面上,见四方都是青青野草,并没有人烟,知道赵军一时也找不过来。
就招呼着斌儿一同将桓权抬到岸上去,斌儿见自家主子人事不省,很是着急,摇晃着桓权的身子急得都要哭出来了,谢弼见自己湿-漉-漉的外衣给脱了,露-出玉色的肌肤,然后拍拍斌儿的肩,要对方安静些。
斌儿此刻无意关心谢弼是什么样子,她眼里全是自家主子,尽管因为谢弼的提醒,安静了下来,但目光还是死死盯着桓权。
谢弼抓起桓权的手,为其把脉,当即就皱起了眉头。
“辅嗣公子,我家主子?”
谢弼没有回答,只是抓起桓权的另一只手把脉,眉头皱紧,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斌儿将桓权扶起来,道:
“瞧脉象应该是失血过多,只是刚刚在水中,不知道具体细节。”
果然,谢弼在桓权背后的左肩处,发现了一处刀伤,谢弼想起来,这应该是桓权为了救他时拉住他的那一把才被砍中的,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愧疚。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只是因为被水泡得太久,伤口附近呈现出一片死白,好在刀口并不深,并没有伤及根本。
但谢弼仍然担心,现在正值夏季,桓权的伤口又泡过水,只怕伤口是不易好了,更有甚者,会危及生命,历来因为刀伤剑伤而死的人都很多。
谢弼当即就要脱掉桓权的衣服,斌儿见状当即就阻止了,警惕地看向谢弼,谢弼解释道:
“士衡是我至交好友,我不会害她的。”
斌儿的目光仍旧怀疑,但还是将桓权的衣服从肩膀上落了下来,谢弼简单地将伤口处理了一下,又因为几人的衣物都打湿了,再加上不久就要日暮,他们也没时间寻找人家借宿,谢弼直接问:
“你会生火不?”
“啊?”
斌儿愣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谢弼将斌儿点头心下松了口气,能生火,问题就不大。
“你来生火,我去找一些草药来给士衡处理伤口。”
“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吗?”
谢弼看了斌儿一眼,没有过多解释,转身就去寻找草药去了,斌儿无奈地闭上了嘴。
谢弼回来后火已经生起来了,斌儿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条鱼正烤着,谢弼不由对这个沉默寡言的长随刮目相看,却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为桓权处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