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帝挥手让侍卫将言官拖了出去,不悦道:“谢景熙这些日子一直在护国寺奉经,又怎会去大理寺看着你杀人?这等荒唐的言论也要朕去查实,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朕昏庸?”
凌悠然低声应是,心中却有些感慨。
她心知肚明桐州贪污案既然被瞒了那么多年,怕是没那么容易水落石出,本以为仗着雍和帝对谢景熙的恩宠能让此事有所松动,没想到雍和帝竟是半点也不许她插手。
不过想来也是,雍和帝本就不待见她,如今若不是梅家和二皇子折腾的太厉害,今日这大殿之上她都未必能讨到便宜,想要翻案,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待散了朝会,凌悠然刚要随着众人一道离开,忽然看到夹道的另一侧,一抹熟悉的人影随着宫人隐进了宫墙。
是谢景熙。
凌悠然暗觉不妙,谢景熙明明告了假,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入宫?
于是她没有犹豫,再次折返宫中,也直奔御书房而去。
没走几步,居然迎面撞上了两个熟人——凌瑾睿和凌怀恪。
凌瑾睿会出现在这她其实并不意外,方才在朝堂之上他的言行举止实在太容易落人口实,所以雍和帝会将他叫过来训斥一番也在理。
只是,凌怀恪为何在此?
都察院联名参她一事可是这位表兄在背后一手策划,按照他一贯的谨慎作风,眼下早该撇清关系继续韬光养晦才是,怎么会贸然在此,还是一副鬼上身的模样。
而盛怒之下的凌怀恪居然一时没有注意到她,依旧死死的盯住凌瑾睿,一字一句哑着嗓子质问:“太子殿下一向笃信佛法,不知是否会畏惧因果报应呢?”
凌悠然忍不住蹙了蹙眉尖,心说这凌怀恪今日莫不成是吃错药了?他平日里不是最爱装兄友弟恭那一套吗?现在看起来怎么比她还没有礼教?
紧接着,凌瑾睿的反应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二哥你要信我,”凌瑾睿面色灰白,几乎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此事我也是刚知情,我对天发誓,绝无半点欺瞒,二哥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好一个刚知情,”,凌怀恪双目赤红,神色阴鸷道,“太子殿下的人半个月前就进了护国寺,也是他亲自带回我母妃遇刺身亡的消息,难道这些都只是巧合吗?”
“我母妃一向良善,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究竟是是谁会害她?谁又能在护国寺杀人?”
此言一出,原本打算绕路避开二人的凌悠然也不禁顿住了脚步。
谢景熙不是去接郑妃回宫吗?郑妃怎么会死在护国寺?
难怪刚刚雍和帝态度古怪,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一道隐情。
如果郑妃之死真的与谢景熙有关,那事情一下子就棘手起来了,毕竟谁不知道凌怀恪是条疯狗?
现在栓疯狗的铁链断了,谁也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报复来。
面对他一再的咄咄逼人,凌瑾睿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二哥慎言,孤知道郑妃娘娘的亡故实在令人痛心,可你也不能因为哀思过度在这里胡乱攀扯信口污蔑,安乐王也是好心才会去护国寺接人,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祸事。”
“啪!”
凌怀恪突兀击起掌来,忍不住讥讽道:“有时候,我都要佩服太子殿下的定力,只是我很好奇,倘若太子殿下的至亲至爱身首异处,太子殿下还能不能依旧如此淡定从容?”
“我忘了,”他状似抱歉的笑了笑,目光却凌厉的扫向了一侧沉默不语的凌悠然,“太子殿下的生母,也在两年前同样意外身亡了。”
两年前的宫宴,先皇后的设宴欲毒害梅雪华,却被凌悠然误饮了毒酒。
事后雍和帝震怒,沈氏一脉惨遭血洗,而太子的生母也在这一夜畏罪自缢。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子和凌悠然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注定不能同路。
凌悠然抬眸,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目光。
表面上的真相确实如此,可是谁会做这样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二殿下确实是忘了,先皇后是病故,绝非意外身亡。”
听了这话,凌瑾睿才如梦初醒,强压下眼底彻骨的恨意。
他僵硬的扯了扯唇角,不太自然的和凌悠然打招呼。
“悠然怎么来了?”
凌悠然权当没看见,敷衍道:“方才一时情急,忘了有桩政事要向陛下禀报。”
凌瑾睿还没回答,凌怀恪冷不防接了话茬。
“奉劝一句,现下谁都不要去触父皇的霉头,毕竟连他一向疼宠的谢景熙都挨了二十板子,我们几个,还是少去碍眼的好。”
眼见凌悠然脸上骤变,他又恶劣的接道:“听闻宁王殿下和安乐王一向不睦,你若现在去午门,说不定还能出口恶气呢。”
话音未落,凌悠然已经直奔午门而去。
午门外,谢景熙长发披散,那张绝艳的脸上早已全无活气。
然而杖刑却还在继续,实心木杖缓缓举起,又重重落下,一次又一次撕扯开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
面对这样非人的折磨,谢景熙的眸色却是清亮的吓人,只是固执的咬紧了唇,连闷哼都不曾有过半声。
“都给我住手!”
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谢景熙有些费力的太阳,却看到那个清冷倨傲的身影踏雪而来,一脚一个踹开了行刑的人。
他想要开口阻止,刚尝试着启唇,一口瘀血却怎么也压抑不住,直接染红了那人素净的衣襟。
“谢景熙!你他妈不要命了是不是!”
被踹到的侍卫口吐鲜血,好半天没能从地上爬起来,足以见这一脚踹的有多重。
其余人见势不妙,立刻跑了出去报信。
凌悠然也不去管他们,只是冷冷的扫了一眼将他们围起来的侍卫,一脸谁敢上前就让他血溅三尺。
谢景熙吐完了血,终于攒出了几分气力,虚弱道:“抱歉……”
凌悠然喉头一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难受的她眉头紧皱,到嘴的话愣是一句都挤不出来了。
“宁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匆忙跑过来的魏公公苦着一张脸,一面擦冷汗一面为难道:“这可是,这可是……”
凌悠然生生咽下一口血气,起身斜睨他:“安乐王到底所犯何事?惹得陛下如此动怒?”
语气并不凌厉,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在了魏公公心头,让他擦冷汗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奴才只是一个半残的废人,哪里知道这些啊?”
短短一句话,瞬间让凌悠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只是,倘若谢景熙不愿,凭他的手段又怎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分明是他自己一心求死!
当这句话从心头盘亘而起,凌悠然不自觉握紧了拳。
谢景熙死了,她不是该开心吗?
再也没人会帮着太子给自己使绊子下套,不必再操心凌珞曦真心错付,甚至连两年前的那场背叛都可以雪恨,从此尘埃落地再无瓜葛。
可是当这个念头凭空浮起,她居然没有一丝欣喜快慰的意思,反而是觉得心莫名的坠了下去,让她一点都不愿意多想。
“悠然,”谢景熙忽然开口,声音如往昔一般温润,“别为难魏公公了,是我一意孤行,怨不得别人。”
凌悠然再次垂眼看向他,沉默良久,忽然就是一记冷笑。
“想死?你想的到美。”
孰料谢景熙闻言竟是不怒反笑,略一扬眉,眉间便仿佛有细雪消融,顷刻便让周遭万物都失尽了颜色。
“就当是还你,好不好?”
谢景熙一生撒过无数谎,骗过无数人,无论是否出于本意,都可以言之凿凿的说一声无悔。
他知道自己血债累累,早已罪无可恕,便是剃掉骨肉剜开胸膛,得到的也只会是铁石一副,寻不出半分人情。
独独有一件,在他心中煎熬了许久,让他赌上命也想去偿还。
“悠然,当年的事,对不起。”
兴许是没想过他会说这样一句话,凌悠然明显征神了片刻。
她定定的望着气若游丝的人,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很轻:“谢景熙,我曾经信过你的。”
在谢景熙刚入宫的那一年,那时候的她心灰意冷,整日如履薄冰苟延残喘,不止一次的想过干脆死了求一个解脱。
直到那日,废弃的宫阙中猝不及防的闯进来一个惊为天人的少年。
可他却在月下解衣,露出了满身狰狞的伤疤。
他告诉她,纵然世有百苦,只要一息尚存,也该挣扎求存。
多的是人要他死,要他疯,要他不得好活,可他偏不要如他们所愿。
那一夜她从枯井中窥见一线天光,被一点点打碎的心气再次凝聚了起来。
想到这,凌悠然颓然的垂下了唇角,原来人到了绝境,居然如此的卑微,不过是一点零星的火光,竟就能叫死灰复燃。
可笑的是,彼时的她和谢景熙不过是萍水相逢,初次相见。
谢景熙看不见她的神色,能费力去看她身上的祥龙云纹。
可是声音却在此刻染上凉薄,决绝的拒人千里之外。
“悠然,任何人都不值得你原谅。”
纵有千般缘由万种苦楚,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回头路。
所以,别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同样,也别原谅我。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凌悠然垂眼看着脚边的人,无喜又无悲,只一味轻嘲冷讽。
“你五年前告诉我的话又算什么?连你自己都不信,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