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帝虽然一向不喜欢她,但这样指着她的鼻子骂还是头一次,一时之间地上的言官纷纷露出了得意之色,显然是以为胜券在握。
不过对于凌悠然而言,比起那些绵里藏针的阴招,这样单刀直入的厌恶实在是舒服太多了。
于是她难得心情不错的低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是臣疏忽了,臣知罪。”
雍和帝眯起眼睛,审视着凌悠然,心中揣测着她此番认罪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沉思片刻后,才再次开口。
“念你有伤在身,朕就先饶了你这次,只是你迟迟不肯自辩,难道真是罪证确凿,甘愿认罪?”
熟悉的恩威并施,再次让她心中的厌倦上涌,语气也变得森寒凛冽。
“臣不认,都察院为臣罗织的罪名简直荒唐可笑,臣实在不知是在何处得罪的诸位大人,竟让他们这般处心积虑的构陷于臣!”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着实有些佩服凌悠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前些日子她硬闯大理寺地牢杀林简一事并未刻意遮掩,稍微有些耳目的人几乎是当夜就知道了消息,照宁王一贯敢作敢当的作风,早就该直接请罪领罚去了。
谁料今日御前对峙,她竟然破天荒的耍起了无赖,面对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矢口否认,属实太出人意料了些。
当然,这些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也不是省油的灯,自然也知道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些秘密也不能彻底的摊开,于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缄口不言。
雍和帝不动声色的环顾了一下群臣,心中暗骂一声,再次盯着凌悠然道:“既然你喊冤,那就让宋卿将所参之事再陈述一遍,让大家都听听。”
凌悠然任由他审视,只是将腰杆挺得笔直,端的是一派的磊落光明。
宋珏领命出声,将奏表所述之事详尽的罗列了出来,桩桩件件有理有据,每一条都跟凌悠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凌悠然听得想笑,心道凌怀恪这些年果然没闲着,居然将梅家惹的那些破事调查的一清二楚,甚至有些内情比她还要清楚。
一众大臣听着他的指控,心中已经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琢磨了个七七八八,再次看向凌悠然的眼神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按照宋珏所述,这宁王分明半点好处没捞着,还惹了一身骚,实在让人想不明白她到底在图谋什么。
凌悠然不用看也知道这帮人在想什么,下意识的垂了广袖,将腕骨处的佛珠拢到了手心,不轻不重的捻了起来。
然而,直到宋珏提到林简一案,群臣却再也没了吃瓜的心思,在心中纷纷咒骂了起来。
心想这宋珏还真是初生牛犊不要命,这些事怎么还敢扯上太子呢?
凌悠然又看了那几位言官一眼,难得有些出神,倒真有些好奇这些言官是不是都不惜命。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高座之上的雍和帝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神色如常的派人将正在闭门养病的凌瑾睿喊过来问话。
不多时,面色苍白的凌瑾睿便跟着魏公公走进殿来,在路上他已经详细问了缘由,眼见事已至此,即便是他再愚钝也明白自己惹了不该惹的麻烦。
于是刚一进殿,他就慌忙开始推卸责任:“回父皇,儿臣受父皇之命主持来年春闱,不敢怠慢,所以才去同林大人商议了一下翻修贡院的事,除此之外的事儿臣一概不知啊!”
宋珏连忙在一旁提醒道:“前些日子林简贪污受贿一时被殿下撞破,竟然敢胆大妄为行刺殿下,殿下不记得了吗?”
“这是哪里传来的谣言?简直是危言耸听!”凌瑾睿在心中将这个愣头青骂了千万遍,脸上却是满满的震惊,像是才听说这些事一般,“林大人为官多年,一向尽职尽责,究竟是何等阴险狡诈的小人才能编造出如此拙劣的谎言污蔑忠臣啊!”
宋珏没想到凌瑾睿不但不认,反而还指桑骂槐的讥讽了他一顿,面上的尴尬之色几乎要溢了出来。
奈何对方身份最贵,又不能当场发作,一来二去,生生憋的脖子都粗了一圈。
他忍了又忍,才尽量平静的问道:“林简胆敢犯下如此滔天罪行,皆是因为有宁王这座靠山,孰料宁王见他落网,生怕他牵连自己,所以于半月前夜闯大理寺当着安乐王的面将人灭口,太子殿下当真不记得了吗?”
“什么?林大人居然,居然……”凌瑾睿的脸色这下更难看了,连忙看向雍和帝哀求道,“父皇,您相信儿臣啊,儿臣当真全然不知啊!”
“够了,”雍和帝懒得继续看这场闹剧,意有所指的问道,“宋卿可还有话说?”
眼见局势一边倒,宋珏也有几分急了,再次看向凌悠然道:“那敢问王爷,永定五年,桐州贪污案的主犯林恒如今人在何处?”
见他再次将矛头指向了自己,凌悠然也生了几分火气,不敢得罪太子就拿她开刀?
她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念头一过,她当即就是一声冷笑。
“宋大人这话好没道理,这朝中上下的案子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判的,本王又如何得知主犯的去向?”
“好一个不知,”宋珏厉声道,“当年因为林恒贪污赈灾银,致使桐州灾民死伤无数,然而等到刑部人赃俱获的时候,那笔赈灾银却被悄无声息的补了上来,此案因此不了了之,而沾染无数灾民鲜血林恒却得以全身而退,事后也仅仅是被革职流放,臣为官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荒唐事。”
“宁王殿下不必急着否认,桐州的赈灾银不是小数目,当年殿下更是变卖了不少私产才凑齐了这笔钱,所以只要稍微派人去查一下这笔钱的明细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凌悠然听罢,居然不慌不忙道:“本王有什么不敢认的?社稷有难,本王拿自己的银子救济灾民有何不可?”
宋珏怒极反笑:“二百万两给的如此轻易,宁王莫非是普萨转世?”
“本王一向声名狼藉,便是挖空了心思去邀名又有几人肯信?何苦白费心思?”
凌悠然摊了摊手,有些无奈道:“何况本朝也没有律法规定不许用自己的私产接济灾民吧?”
“简直是一派胡言!”宋珏被她气得发抖,忍无可忍的大声道,“这两百万两只有一半是王爷的私产,剩下的一半,都是林恒一党贪污受贿多年的赃款!”
“这些人都被王爷捏住了错处,这才不得不收敛了一番,然而王爷明知道他们满手血腥恶名昭著,却还是选择袒护包庇,甚至将林恒的儿子林简一手提拔到了如今的高位,臣真的想问问王爷,可还记得为官之心,为臣之道?”
话音刚落,朝堂上的重臣纷纷屏气凝神,霎那间,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只剩下宋珏疾言厉色诘问。
而站在他对面的凌悠然只是看了他一眼,像是听得兴起,唇边笑意款款,眼底却是一片阴鸷。
宋珏猝不及防的对上她的视线,心魂像是被恶鬼摄住,无端开始胆寒起来。
“为官之心?为臣之道?”
不等他避让,又听见凌悠然发声。
“那敢问宋大人,都察院监察百官,你既然对桐州贪污案了解的如此详细,为何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一封奏折上报此事?莫不成也是以权谋私,纵容包庇?”
她不给宋珏反驳的机会,再次向雍和帝躬身:“启禀陛下,当年得知桐州的赈灾银被贪污,江南一带生灵涂炭,臣不忍灾民流离失所,这才散尽家财帮着安置。”
“陛下知道臣在朝野上下的名声一向不好,臣怕就算是亲自带着银钱上门,各位大人也不愿惹这个麻烦,这才没有声张。”
“至于那林恒,当年都察院断案断的迅速,臣也只是事后听闻了一二,又哪里会得知这么多隐情?倒是今日宋大人如此咄咄逼人,才让臣觉得荒唐,若宋大人早就觉得此案有疑,为何迟迟不肯上报?莫非是明哲保身,所以才不惜在殿前欺君?”
平日里她一向冷淡寡言,如此一番气势凌人的逼问几乎是瞬间就镇住了所有人。
宋珏更是呆愣在当场,有些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为何太子殿下不愿指认林简?为何凌悠然大摇大摆的去大理寺杀了人所有人都像看不见一样?为什么凌悠然以权逼人让大家积怨已久,如今自己公然参她,又为何无一人站在自己的身边?
可面对凌悠然言之凿凿的逼问,他竟莫名的开始心虚了起来。
难道真的是二皇子弄错了消息,当年那笔赈灾银都是凌悠然自己掏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子?
一旁的老臣看向凌悠然的眼神却变了,从前只知道宁王权势滔天目中无人,没想到心思居然如此缜密,二百万两银子都能绕过都察院的耳目悄无声息的变成自己私产,此等手段着实让人佩服。
凌悠然垂眼,认命的又接下一口黑锅。
宋珏还是不死心,但眼见大势已去,只能不甘心道:“未能及时翻案,是臣失职,只是臣这些日子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下旨彻查一番!”
“行了,”雍和帝显然不想再议论此事,不耐烦道,“一桩早已结案的陈年旧事也值得你们吵成这样,朕看你们都察院最近是太闲了,以后记住,若是没有实证,就少拿这种搏风捉影的事来哗众取宠,这是朝堂,不是戏班子,没人想看你们的笑话。”
这话对于那些自诩清白的言官们来说实在是太重了,宋珏更是直接一个头磕了下去,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身。
剩下的言官见状,也跟着重重磕起头来,不一会,光可鉴人的大殿之上就晕染开了一片血花。
凌悠然眸光一动,再次看向雍和帝道:“陛下,宋大人方才所说之事还有一人未曾现身,何况户部侍郎因何入狱,大理寺那边并未有所定论,陛下是否要将安乐王传唤来此询问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