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唯有自立,”苏仲叹息道。
“父子同朝为官,多有顾忌,也是怕糟了圣上的眼,”苏仲指尖无意识划过茶盏边缘,“自四妹妹出生,我苏家就在朝中立起了一块儿靶子…一晃,竟也有十五年之久。”
“……也是,苏贤今年,也有八岁之龄,我这当爹的却还依附于父亲的庇佑之下,偏安一隅,得过且过,”苏仲道,“说不得,我也要走走门路,该挪动挪动位置了。”
苏幕容此时却是心下如麻,这短短一两个时辰内,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从顾少卿的回绝,到太子将立的猜测,再到父亲已经有了告老还乡的打算。
此般种种,对她而言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
苏幕容闭了闭眼,靠进椅子里,面容上已是带了几分黯然:“马上,太子也该定下来了——大哥想要换换位置,不是什么问题。”
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是苏太师也好,她这圣上亲封的太子妃也好,都是苏仲仕途上的助益。
更旷论太子落定之后,各家各户又要一番走动,这时候苏仲想要换位置,多的是有人上前送人情。
“皇权交替,父亲选在这么个时候急流勇退,未免不是明哲保身之举,”苏幕容道,“怕就怕,圣上不允许他退。”
天下士人出太学,苏太师德高望重——放在朝里,也是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他若是退了,这朝堂上若是再掀起什么风浪,再想压下去,怕是没那么容易。
苏仲一怔,却也叹了口气。
“父亲虽有退意,形式却不容他退,且不说他日新皇登基,这朝中还需父亲坐镇一方,便是四姐姐入宫,这朝里也要有个照应,”苏化轻声道,“但话说回来,父亲若是不退,三朝老臣,当朝太师,士林泰斗,再加上一个外戚的身份,我等在这长安城里,在新皇眼中,又是个什么模样?”
“古往今来,托孤辅佐之臣又有几个能善终了的?”
帝王托孤,是要臣子辅佐储君坐稳了帝位。
然而臣子位卑,则难以成事,位高者,看于储君眼里,未必不是倚势凌人,更容易生出龃龉、防备之心。
是以纵观历朝历代,托孤辅佐之臣能得善终者,寥寥无几。
更况论,如今朝中诸皇子早已不是垂髫稚子,以太师名望之胜,难保不是新皇眼中钉,肉中刺。
与其盛极而衰,不如急流勇退,至少能保全族人性命。
可唯一的问题是,她苏慕容的存在,容不得苏家轻易后退。
她是天命太子妃,与整个苏家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这却是这本奏折背后所映射出的现实。
良久,苏仲道:“无论如何,父亲一世清名,不能落得一个晚节不保的地步。”
“我苏家,同进退,共荣辱,”苏仲看向二人,“父亲当年,不也是从无到有,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么。”
“只要父亲能安然而退,剩下的,自然由我顶上,”苏仲微胖的面容上,此时只剩肃穆,“此后的日子再难,又能难得过父亲当初一届白衣出身,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么?”
“或许不如今日煊赫,但至少,能让四妹妹在宫外,多一个依靠,多一份底气。”
——长兄如父,又岂止是说说而已?
“大哥说的是,我们还有时间,”苏化道,“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唯有与时间相争,将自己的根系扎下去,日后才能经风雨而不动。”
“但是大哥,如今朝中各大派系林立,争权夺利之下,早已将实权握在了自己的掌心儿里,大哥想要……”苏化叹了口气,“还是要徐徐图之。”
苏仲颔首:“放心,若是大哥这么个年纪还要你来提点,咱们苏家怕是立不起来了。”
这话一出,厅堂里的沉重一扫而空,便是苏慕容也不由抿起了嘴笑。
笑过之后,苏慕容将奏本交还到苏化手里,看着自家的两位兄弟:“父亲好歹也是当朝太师,两朝大臣,桃李天下,而我苏家满门清贵,便是父亲当真退了,你我于朝中却也有所余荫。”
“更况论,我苏家,当真是谁都敢上来碰上一碰的么,”苏慕容轻声道,“纸老虎不吃人,却也能吓死人……真当父亲这些年掌管太学,这太学掌教当真是白当的不成?”
“更何况我这钦定的太子妃是死的么?父亲一道只写了开头的辞官贴,如何就让咱们兄弟几个论出了穷途末路的感觉来?”苏幕容道,“莫说上进,便是破罐子破摔又如何,何必这般瞻前顾后,只要我等不犯大错,罪不及家人,夷不了三代,诛不得九族——谁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圣上一去,这日后的江山——至少五年内——文靠太师,武靠大将军,直至新帝坐稳了这龙位,怕才是我苏家的大难。但在这之前,谁若是当真不长眼的在这节骨眼儿撞上这擎天之柱……”
“昔日不周山倒,尚有女娲补天。而今天柱折,于这大乾,便是地覆天翻,水漫汪洋——灭顶之灾。”
“我苏家,能有大乾以王朝相殉,死得其所。”
此等言论,何其诛心?
“四妹妹慎言,”苏仲听来只觉心惊,“须知君子慎独,隔墙有耳!”
苏幕容平息着自己不稳的呼吸,但胸中那口淤了近两个时辰的郁气终是吐了出来。
“也罢,大哥和四姐姐心里有数便好,”苏化道,“弟弟还有四年才能入太学,在这之前,家里只能倚靠两位哥哥还有四姐姐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苏慕容摸了摸苏化的头,“这些事儿,哥哥姐姐们心里有数,你平日里只管带着弟弟妹妹们,还有小侄儿玩耍,闲暇之余好生温书便是。”
“明日里,你跑一趟西北大营,把今天这事儿跟老二说了,”苏仲点了点苏化,“平日里混便罢了,日后再这么混日子下去,待到火烧眉毛之时,我这做大哥的可未必能保得住他。”
少年一点头:“我明日里下了学便去。”
苏仲闻言颔首,随即便道:“四妹妹,时辰不早,咱们这事儿也都商量定了,你我心底都有数,那我们便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于是苏慕容便送他们到门口,看他们在提灯侍女的引路下离去。
人影渐行渐远,转过了竹木掩映之处,便再寻不到他们的踪迹了,可苏慕容却依旧站在原地,任由寒风呼啸,卷起她的衣摆,牵起她的衣袖。
苏慕容心里明白,不是苏家无路可退,而是她苏慕容无路可退。
如若将她置若弃子,苏家有什么不能退的?
可那本折子已然带着些许陈旧之感,明显已经有些年岁了,却不曾听父亲说起过自己有告老的打算。
而至于她的兄弟,也不曾说要退回陵州老家的打算,只是要走动走动关系,以后慢慢顶上前去。
这些她心知肚明,难以言表却铭记在心。
然而再回想起顾宁时,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冷却下来。
“小姐,入寝吧,”夏燕在她背后轻声唤了一句,“外头天寒地冻,小心着了风寒。”
苏慕容应了一声,而后回去了。
却说太极宫里,环香静燃,引得室内烟云缭绕,或可与云间仙境相媲美。
刚用过药的武帝倚在枕靠上,手里把玩着两枚文玩核桃,摩擦之间尤有轻微声音传出,愈发显得室内的静谧。
龙床不远处,男人玄衣银绣,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额上湿冷于烛光下若隐若现,看上去这个姿势保持了不少时间。
另一厢,首辅大臣郑阳庚坐在自己的几案前,捻着自己的胡子,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泰然安坐。
直到首领太监赵信忠掀了挡风的帘子进来,这才打破一室沉寂:“圣上,人都到齐了。”
武帝低声闷咳了两声:“那便让他们候着。”
赵信忠应了,而后指了小太监过去伺候。
武帝带着些许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呵,文靠太师,武靠大元帅,唯独靠不上的,是朕这几个皇子……”
“龙生九子,而子子不同……朕为的不是她苏幕容,而是天下文人名望,是这江山能不能等到下一个明主……”
“阳庚,你看看,这苏太师府上的四小姐,不容小觑啊,”武帝将手里一对文玩核桃往地上一丢,搭着手,借着大太监赵信忠的力撑起身来,“小小年纪,置身局外,却洞若观火。哪怕有所疏漏,也自有兄弟齐心,劲儿往一处使。”
“——还是老师教得好啊,哪里跟朕底下的几个孩子一样,心比天高,眼比手低,只看得到眼前的那么几分好处,性燥张狂,急功近利,”武帝又咳了两声,喉咙里似是堵了什么东西一般,嗬嗬喘气,“在教孩子这一点,朕比之老师,差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郑阳庚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笑道:“这说明苏太师家风严谨,教子有方——未尝不是江山人才辈出之兆,这是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