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卿手里拿着酒杯,怔怔然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过短短几息,这流水亭中模样大变,少去了四周纱帐、熏香碳炉之后,那聚集而来的温暖也随之被寒风呼啸着带远了,现出了繁华过后的落魄来:
夜幕低垂,寒鸦过境,四面通风,亭外湖水尤带浮冰。
便是习惯了打磨筋骨的习武之人,也受不得上一瞬四季如春,下一瞬寒风透体。
不自觉便冻得一个哆嗦,只觉寒风如刀,直往骨头缝里撬。
顾少卿将手里的杯盏放下,良久不觉失笑:“她怕是恼了我,竟这般……古人诚不欺我,这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一直候在一旁的长林抱着长剑,靠在亭柱上笑:“与公子相比,苏四小姐已然君子之极。毕竟,公子整日里蹭人家的琴听,蹭人家的酒喝,用着人家的桌椅,最后还硬生生赖下了一套来。”
顿了一顿,长林意味深长一笑:“哦,对,还拒了人家的心意——这么一说,公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小人。”
顾长卿一时无言,良久一拍桌子:“到底我是你主子,还是苏四小姐是你主子?”
“你看,男人就是无情,当面的时候,叫人家小师妹,背地里,却又称人家是‘苏四小姐’,”长林站直了身子,环视着整个显得空荡荡的流水亭:“郎有情,妾有意,便是应了又有什么关系?”
这四面透风的亭子里,一时间只剩风声。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良久,顾少卿哼笑一声,将杯中上好的梨花白一口饮下:“关系?关系大了。”
顾少卿摩挲着白玉制就的酒壶,缓缓为自己续酒:“于公,我二人当守君臣之道;于私,我二人当止于礼;于情,我二人当……止于唇齿,匿于人心,散于尘世。”
顾少卿垂眸看着杯中涟漪,掩去眼底所有情绪。
“长林,我永远忘不了,庆安九年初春时的那满城桃花,还有那百鸟朝凤之景,”顾少卿低声笑了起来,“看长安百鸟来朝,桃花一夜夭灼,你可知我心底有多震撼?”
庆安九年,顾少卿年仅四岁。
那时,苏太师,也还不是太师。
那一夜的他跟着老师一起出门办事,便恰好坐在户部侍郎府的斜对面,看苏侍郎府上人荒马乱,看苏氏主母院中灯火明亮。
看……苏四小姐出生时,百鸟盘旋,声声啼鸣,桃花尽绽,开遍长安。
顾少卿缓缓念道:“苏氏有女初降生,凤羽徘徊鸟齐鸣,桃花有意盼东风,一夜开尽长安城……”
相传,苏氏主母在生苏四小姐时难产,发动后足足在产房里呆了四个时辰,愈到后来愈是力竭。
眼看着不好的时候,有云游道人登门恭贺,道是苏四小姐乃是天生凤命,贵不可言。
而后道人留下批命,扬长而去。
恰在此时,产房中一声婴啼,却是苏四小姐降生了。
这些对别人来说是传说,对年幼的顾少卿来说,却是实打实、亲眼目睹的神迹。
顾少卿笑叹一声:
“凤入宫,歌长空,河清海晏天下明。”
“好,好啊。”
“长林,你说,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算不到的?”
长林在寒风中沉默着。
“民间传言,得苏氏女者得天下,”顾少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顾少卿何德何能……呵。”
流水亭中,此时只剩风声呼啸,再无其他。
长林轻声道:“不过是一个云游道人,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顾少卿摩挲着手里的白玉杯,垂眸轻笑,“真也好,假也罢,只要圣上信了,弄假成真又是什么大事?毕竟,苏太师德高,望重,受天下士人敬仰。娶了太师的女儿,士人归心;娶了天命所归之女,百姓归心——难道,我还能和当今天子一家抢人不成?”
香料与炭火的暖香气息在寒风中逐渐散去了,浮白楼的梨花白在风中划出一道清冽的线条,而后落入杯中,撞出些许晶莹碎玉,漾起香醇的清浅韵味。
“皇室已视苏四小姐为囊中之物,如何能容忍他人觊觎,”顾少卿近乎叹息地低语,“有时候我也在想,他所说的话里,究竟有几分是天算,又有几分是人算。”
那人说,他这一生,唯有情之一字过不了,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时至如今,竟是一语成谶。
长林道:“自古至今,情之一字,当为人生一难(四声),说不得,却也舍不得。可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公子又何必苦了自己,苦了有情人。”
“且住,”顾少卿自嘲一笑,“这世间哪里有许多有情人,有的,只是造化弄人。”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日后不必再提——父亲将我留在长安,是弃子,却也是一条生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来鼓动我去做些什么,”顾少卿垂下眼帘,遮去了所有情绪,“再有下次,你便自觅他处吧。”
长林立在原地,没有再说活,只是微微低了头,示意自己明白。
热闹过后,这凄冷孤独便更加难以让人忍受。
向来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顾少卿昂首,将剩下的酒饮尽,起身披过大氅,头也不回的离去。
只余长林独立在流水亭中,看这昏暗环境中被遗弃的桌椅与酒器,以及桌角靠着的,被落下的、属于顾少卿的长剑。
他将剑拾起握在手中,回想起顾少卿与苏四小姐的对话,又想起他的沉默。
指尖用力,长剑出鞘三分,映在长林脸上便是一道寒芒。
剑,素来是君子之器。
而这柄长剑,乃是先皇自宝库中取出,赐予顾大将军,用价值千金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便是传入顾少卿手里,平日也极为爱惜。
可现今,他竟是将这把剑忘在了这里。
长林凝视着这把宝剑,仔细琢磨着顾少卿的心事。
他家公子的心已经乱了,其次是这柄剑——百兵之君,不仅是君子,同样也是权柄。
只是不知,这被遗落的权柄,究竟会是谁的。
到底是那无上的皇权,还是顾大将军为他留下的后路。
“走了,你还当真想在城外过夜不成?”
亭外传来一声呼喝,却是顾少卿御马而来,一袭玄衣大氅安坐马上,带着些许萧肃。
胯下马儿在寒风中有些焦躁的踩着蹄子,却也在顾少卿的安抚下逐渐停了下来。
他手里还牵着一匹背上空余鞍座,不见主人的四蹄踏雪,正温顺的跟在他的马儿身后。
却是牵了马过来等他。
“这就来。”
长林应了一声,手一松,利剑归鞘,大步朝外走去,只有浅淡的一句吩咐,落在了空荡的流水亭里:“把这里都收拾了,东西带回去。”
黑暗里没有人应声,只是隐约间能看到有什么东西的影子动了动。
随即又蛰伏下去。
而马车里,春雪则在美人榻前跪下,看着榻上闭目养神的苏幕容,踌躇道:“小姐今日,有些孟浪了……”
支着脑袋,倚在榻上的苏幕容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方才淡淡一笑:“我知道。”
“隔墙有耳,三人成虎,”春雪叹道,“此番话语一旦传出去,有碍的岂止是小姐的名声?”
“呵,”苏幕容睁开眼,眸中却还带着些许恍惚,“传出去,传到哪儿去?”
“是传到诸皇子耳中,还是传到圣上面前——亦或者,我这点破落事儿,还能被言官们写成折子,在朝堂上大肆批驳?”苏幕容近乎叹息的笑,“那你们,可真是有用,真是能干。”
春雪一怔,旋即便听到苏幕容一声叹息:
“罢了,是我失态了。”
“圣上的身子骨如何,你我都清楚——说不得,你比我还要清楚,”苏幕容道,“一向身体康健的人生起病来,这才是最厉害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年关已过,这是第三年了,圣上的病却还没好。”
“到底能不能好,大家心底都有所揣测,只是,这话谁也不敢说出来,所以现下这朝堂才是一片乌烟瘴气,”苏幕容淡淡道,“去年年中开始,朝中便改用蓝批,除个别拿不准主意的,才由中书省的人去奉天殿求见,请一道旨意。这说明,圣上的心力,已经不足以把控朝政了。”
放权,对皇帝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更不提,朝中没有太子监国。
说这局势暗流涌动也好,人心蠢动也好,到了如今,朝中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当然,明面上还是一派一切如旧,官治民顺,四海安泰的模样。
“圣上已经老了,可他依旧眼明心亮,不肯将就,不然,这太子早该立下了,”苏幕容恍惚着,又闭上了眼睛,“所以圣上不会在意我如何如何,圣上只会看结果,看既定的事实。”
“——那就是我这辈子,生,要嫁到宫里,死,要葬在皇陵。”
“圣上只在意,这身负天下名望的苏太师之女,能不能安这天下民心,这江山社稷,能不能等到下一个明主。”
“……至于我愿不愿意,圣上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无人敢虎口夺食。”
“……而我,又哪里有反抗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