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施无畏找来儿时用的旧枕头,拿湿帕子细细擦净,施法烘干,整整齐齐摆在床上。美中不足的,与现在正用着的相比,这个枕头显得又扁又小,甚至还有点儿破。
施无畏一边忙活着给男人找穿的盖的,一边絮絮叨叨:“你先用这个凑合一晚,明早我下山给你买个新的。”
转身又到屋子一角,打开木箱,取出一床秋天盖的厚被,叠好摊在床上。
“这床被子厚了些,今晚盖可能有点热,你将就一下。”
男人坐在一旁,眼睛跟着施无畏移上移下,手握茶盏,一点忙没帮。
床铺都整理好了,在这过程中男人一直没有回话,施无畏有些气恼,上前夺过男人手中茶盏,咣当一声,茶水溅了满桌。
“别喝了,去吃饭。”
施无畏大跨步走出房门,男人跟在后面,两人似素不相识,隔着一丈远。
虽还未到盛夏,但夜晚已有些许白日里积着未散的热气,气候干闷,风热月清。
两人就这样前后走着,一路无言。
前方远远走来一位少年,忽的望见他俩,拔腿开跑,老远就开始喊:“师兄!师娘让我来喊你吃饭!”
不用看,光听声音施无畏就知道,是吴千颂那小子。
施无畏扬长脖子冲他回喊:“你先去,我们后面来。”
这小子向来嘴馋,施无畏原以为他会和从前一样通知到后直接先跑回去吃饭,谁知他居然绕过自己,径直跑到男人面前。笑嘻嘻道:“哥哥好。”
施无畏一脸惊讶地回头望他,啊?哥哥?他们见过吗?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更令施无畏乍舌的是,男人居然勾着吴千颂肩膀,仿佛十分熟络,一路有说有笑。他们无视他,经过他,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
看着两人背影,施无畏恼道:“吴千颂,到底谁是你师哥?你是不又被毒傻了?”
吴千颂回头,答得十分认真,“没有啊。”
男人对他不予理睬,掰过吴千颂肩膀,道:“我们继续。”
看他们俩这样,施无畏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故意不上前,慢吞吞跟在他们身后,独自生闷气。
小道悠长,施无畏仿佛走了许久,忽然,一股灵力袭来,施无畏毫无防备,差点没被拍飞出去。
头顶传来一阵女声:“三日没见,你怎变这么弱了?”
施无畏仰头望去,头顶树枝上,站着一位女子,皮肤白皙,眉细目长,鼻梁高挺,不着珠钗,未施粉黛,身材高挑,深蓝色衣衫,梳个利落的高马尾,环抱双手,背负银枪,枪上红缨随风而舞。
是叶道卿,当朝叶太师嫡女,皇帝赵胤表妹。为衢九尘四弟子,居施无畏之后。
施无畏有些疑惑,“你怎么回来了?”
叶道卿从树上一跃而下,直直落在施无畏面前,调侃道:“怎么,有了新人便忘了我这师妹了?”
施无畏却不吃这一套,“少拿我打趣,走前明明说好五日归,怎的提前了?”
“表哥病了,我本想去看看他,父亲却拦着我不让去。”叶道卿摊开双手,十分无奈,“谁知道他们又在搞什么?”
“表哥?是皇帝么?”
“是他,病了有段时间了,不知生的什么病,也不知他现在好没好,父亲一个字也不愿说。”正说着,叶道卿忽然拦在他面前,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我家那些弯弯绕绕,不提也罢,说说你吧,那男的谁啊?怎么从你房里出来?”
施无畏正要解释,叶道卿却先他一步,故意放大音量,“男宠?”又压着声道:“燕京那些纨绔子弟才有的烂习惯,你不会也染上了吧?”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当然不是了。”一提到那人,施无畏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啊,是抱朴之术养出来的灵蝶,可骄傲着呢。”
闻言,叶道卿喜道:“成功了?!”但热情很快便降了下去,叶道卿摸着下巴,替施无畏分析,“我觉着他不像灵蝶,就他身上那股气质,倒是有些像表哥身边那些出谋划策定国安邦的谋士,甚至说,眉宇间似乎还有一些……帝王之气?”
忽然,叶道卿似乎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饶有兴致道:“哎,师尊怎么说?”
因男人对他的态度,施无畏本就有气,偏偏叶道卿刚刚好踩在他讨厌的点上,施无畏阴阳怪气道:“叫他和我住一起,让我别怠慢。”
“哈哈哈!”叶道卿捧腹大笑,“施无畏,你也有今天,我看啊,每日跟个绕肠子待一块儿,接下来的日子,有你受的。”叶道卿双手交叉背在脑后,悠悠道:“自求多福吧!”
众弟子陆续入堂,白松水作为现宗内年纪最长的二师兄,自然是要帮师尊师娘多干些活的。端菜烧茶,洗碗摆筷,几乎全由他一人负责。而蒸饭烹菜嘛,除了施无畏爱吃那几道,还有些小点心,剩下的都是衢九尘一人全包。谁让衢九尘当初不顾一切将人家带上山来。
师娘北姑,据说从前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具体是谁家,天下无人知晓。衢九尘谨慎,连从小养大的施无畏都瞒着。
至于衢九尘,他可就有的说了。
先皇胞弟,赵胤亲叔,咸通帝最宠爱的皇子,天神百里遥唯一亲传弟子,剑术高超,极负盛名。咸通二十三年,三皇子赵辰与咸通帝在承乾殿大吵一架,至此父子决裂。咸通二十四年,赵辰携一女子上天下山,更名衢九尘。咸通二十五年,咸通帝崩,留下遗诏:传帝位于二皇子赵衡,三皇子赵辰贬为庶民,囚于天下山,终生不得出。命禁军都尉杨延昭率兵五千,永驻天下山下,行看守之责。
这些都是民间传的,施无畏知道,他们说的不对。那年衢九尘带上山的,除了一名女子,还有一襁褓婴儿,叫施无畏。至于北姑是否是自己母亲。施无畏小时明里暗里问了师娘许多次,她都不愿承认。施无畏想,大概不是吧,若是亲娘,怎会舍得看他十七年无父无母孤单长大。
不过,平心而论,师娘对他还是很好的,比对其他几个弟子都要好。师尊也是同样,大家都看得出来,衢九尘偏心他。就比如今日这饭桌上,施无畏不用看便知,里面一定不可能出现自己不爱吃的菜。
诸弟子纷纷入座,圆桌上按惯例五菜一汤,都拿盆装,没办法,七个弟子都还在长身体,不用盆怎么够吃?
王逸少表现反常,十分殷勤,又是夹菜又是盛汤,施无畏一筷不敢动,嫌弃道:“你干什么?”
王逸少一筷一筷往施无畏碗里夹,若不是知晓他出身富家,施无畏简直都要怀疑他不是不去做过某些灰色工作。
王逸少见他不吃,催促道:“吃啊,吃啊,吃快些,别吃太饱。”
好啊,施无畏算是看出来了,他这是要自己跟他去喝酒。
施无畏直截了当,“今天不能去。”
王逸少筷子停在半空,鱼肉的油脂滴在桌上,留下一个剔透的黄色琥珀。不解道:“为什么?”
“他初来乍到,我不能丢他一个人在这,自己去快活。”
王逸少惊道:“他这么大个人你还怕他丢了不成?”收回筷子,不满道:“我不管啊,你答应过我的剑南春,可不许耍赖。”
“一定,但不是今天。”施无畏端起羊汤要喝,不经意往桌尾一瞥,人呢?他居然没来?
于是问坐在对面大快朵颐的少年,“吴千颂,他人呢?”
吴千颂边嚼边答:“蝴蝶哥哥说他不饿,回去了。”
真是个蠢蛋,不饿他跟过来干嘛?散步啊?施无畏将碗里饭菜全搅一起,囫囵几口吃完,忽的站起,“师娘,先前你用来装桂花糕的食盒还在吗?”
北姑一脸惊诧,他要食盒作甚?但还是答道:“厨房进去第二个柜子里。”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施无畏起身离桌,带走自己的碗筷,在厨房里洗净、放好。按师娘所说找出食盒,过了遍凉水,端了几个小碗回桌,一筷,两筷…足足将几个小碗盛了个满,才放下筷子,把菜一碗碗放进食盒。准备走时,才急匆匆道:“你们继续,我去给他送饭。”
天上宗众人无不膛目结舌,这还是他们认识的施无畏吗?!
王逸少结巴道:“他,他被,被夺舍了?”
衢九尘却不以为意,“年轻人嘛,是这样的,接着吃,不用管他们。”
叶道卿:“啧啧,灵蝶就是灵蝶,果非凡品啊。”
吴千颂:“是啊是啊,我觉得蝴蝶哥哥生得可好看了。”
花岁声:“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才来半日,他们就好上啦?”
望霞月:“或许三师兄只是好客?”
白松水埋头吃饭,一言未发。众人聊着聊着,聊到山下,叶道卿慷慨地分享自己此次下山见闻。有关他们俩的话题揭过,一众人热热闹闹,欢笑声在一里外的密林仍能听见。
男人站立小溪旁,仰头望天,暗云皎月,黑衣在月下渡了一层白光,发丝随着风轻柔地飘,显得风光霁月,气质出尘。溪水奔腾,在寂静的夏夜显得有些吵闹。
明明是开了追寻阵特意找来,施无畏却假装是偶遇,“原来你在这啊。”
男人一动未动,继续仰头望月。
施无畏步步走近,食盒笨重,溪边石子多且滑,他走得慢,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这样蝴蝶今晚就得饿肚子。
“师尊让我来给你送饭。还热着呢,你想在哪儿吃?”
男人坚持道:“我不饿。”但紧接着,肚子出卖了他,忽然到访的咕咕声吓得男人身体一颤。
施无畏迅速接话,“没关系,我放这里,你想什么时候吃,都可以。”声音盖过男人由饥饿带来的肠鸣,让他不至于那么窘迫。
溪边一丈远处放了一张石桌,平日里在山上采了山野果子就爱放那儿。施无畏放下食盒,提醒男人:“我放这了啊,我走了。”
说完,拔腿便跑,跑出个半里外,又冲男人吼一嗓子,“记得要吃饭。”
男人本不对食盒里的饭菜抱有希望。大概一刻钟后,他鬼使神差,朝着石桌慢步走去。揭开盖子,六个小碗装得满满当当,五菜一汤,全是他爱吃的。检查了一圈,又让他哭笑不得,没有饭,施无畏忘记装饭了。
施无畏离开密林,兴奋极了,一面啧啧感慨,世界上怎么有他这么善解人意之人,一面驰骋想象,男人在他离开后会怎样的感动不已痛哭流涕。
实际上,男人并没有哭,他忽然来到这里,失去所有记忆,他不明过去,亦不知未来。他对所有人带着防备,他害怕交出信任真心。他不是有意疏远施无畏,和吴千颂说话也只是因为他天真好骗,虽然他没有从吴千颂嘴里套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承认,他一开始是想和大家一起到饭堂吃饭。可当他到了门口,看见那些亲密、热闹、欢笑,看见那盏盏燃得热烈的蜡烛,他退缩了,本能的退缩。他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记忆恢复,身份公之于众,他那便宜师尊一定不会让自己留在这儿。
叶道卿悄悄靠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问道:“喂,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男人神情恢复了平日的冷漠,淡淡地进食,没有回答。
叶道卿一屁股坐在石桌上,接着说道:“我可不信你是什么灵蝶。”
男人放下筷子,冷声道:“劳烦姑娘另挪宝地,我要吃饭。”
叶道卿可不像施无畏那么惯他,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往里坐了坐,“呵,你真当自己是贵客了?吃个饭还要我三师兄专程送来,莫不是吃完了还要叫他过来洗碗洗碟?”
男人道:“你很在意他。”
“惜才罢了。”叶道卿跳下石桌,笑道:“两年前,三师兄打败二师兄,成为我们这群人中的最强者,以其天赋,我相信,假以时日必能超越师尊,成为大周朝新的天下第一。”
“所以,你听好了,别以为三师兄性格好,你就能这么胡作非为。”叶道卿扯住男人衣领,恶狠狠道:“我劝你最好老实点儿,但凡你伤到他一根毫毛,天上宗上下,无一人会轻易放过你。”
“你想多了,我无意伤他,更不想了解他。”男人抓住叶道卿手腕,奋力甩开,“等记忆恢复,我立马离开这,这期间,我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男人收好碗筷,放入食盒,对叶道卿冷声道:“同时我希望,没人找我麻烦。”言毕,不等叶道卿回答,转身离开。
望着男人离开背影,叶道卿按着吃痛的手腕,挑眉道:“呵,有意思。”
吴千颂不是死绿茶,他只是单纯喜欢楮知白,很简单一小孩儿!还有,叶道卿没有感情线哦,她是全书唯一一个实心事业脑袋,一点儿感情没掺!最后,她是第一个看出施楮二人有猫腻的。叶道卿是助攻!助攻!助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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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师妹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