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烟三百年 第62章 第 62 章

四下无人，江执端着空荡荡的食盒往庄渚的牢房走，隔壁几个关押的人犯正大口大口吃着晚饭。

江执脚步未停，往庄渚的牢房投掷了一块铜板大小的药粉，药粉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迅速扩散，消失无踪。

此药发散后无色无味，可叫人的心志散漫，提不起神，没有精力再鼓弄心思，狡辩诬陷他人。

但这只是计划之一，保险起见，江执决定藏身去庄渚受刑的地方探探口风。

他要是嘴比铁硬，就再下一剂猛药。

他走到一个阴暗的角落吹灭油灯，将空荡荡的食盒一并放好，给自己附了一张藏身符就往记忆中庄渚被押走的地方找去。

审讯房内，热浪滚滚推送着腥臭的汗液、血气。

因着放饭时间巡查驻守的人不多，只剩一两个狱卒守在门外，江执甩起袖子捂住鼻子，走进最安静的一间房内。

其他人的哀声怨气地喘息，只有庄渚跟死了似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前些年常常被怨鬼、恶鬼拖进无人幻境，拖着拖着他也琢磨出了这种虚幻之地的妙处——安静、隔绝、无人打扰。

故此，江执进入审讯房的一刹那，顺手往门框贴了一张隔绝内外的符纸。

四野寂静，落针可闻。

江执缓步走到他面前，束缚着吊起的手指微动，庄渚察觉不对，抬头张望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江执收掉藏身符，倏忽出现在眼前。

庄渚讶然一瞬，笑道：“原来是你啊，你来干什么，没见过刑讯逼供吗？”

江执不理会他的调侃，直言道：“害死许赢诬陷李长流，你想要什么，你能得到什么？”

庄渚勾起嘴角，笑道：“得到什么，赌赢了得到许府的赏赐，若输了当然是得到一个陪葬了。古往今来只有天潢贵胄，帝王太子能有人殉葬呢，我也非要拉着一个人陪我一块死。”

庄渚越说越是笑得发狂。

江执冷眼看他，吐出两个字：“疯子。”

“疯？这是常事啊，怎么就疯了，你不相信？”庄渚瞬间敛起笑意，不知哪来的戾气，用更阴冷恶毒的目光扫视江执，“上数百代修建陵寝、上供钱物、守墓消磨……哪一样不是殉葬。你是不是活得太好，看不见别人的痛苦，不知道一粒米就能要了全家人性命，不知道有人为了家里生计被上位者诓骗没了性命，不知道帝王宝座下的脚下横了上万尸骨。”

他说的煞有其事，江执无心久留与他探讨。

他拿出一块黑木抬到他眼前，给他最后的交流机会：“所以你咬死要诬陷别人，不松口了？”

庄渚看着他手中的黑木，不知为何物，仍挑眉傲然地笑起来：“是又如何，我就要拉人一道走黄泉路。”

江执不再与他白费口舌，点燃黑木凑到庄渚鼻下。

烟雾升起，黑木侵蚀他的血脉，扎根他的心房。他再敢编造出违心违信的谎言就会陷入抓心挠肺、四肢软绵的痛苦之中，直到他说出真相。

庄渚静静地看着他的举动，直到烟雾熏到眼睛，他才别过脸，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江执道：“你屏息也没用，不想遭受非人的痛苦，明日公审还他一个清白，你的毒自然解了，也别想着反抗，虽然我很少用，但从不失手。一会儿坦白解脱，还是煎熬一夜之后再澄清，你自己衡量。”

“你跟他什么关系，大老远来找我为了给他一个清白，何必呢？”

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任由毒雾在他面前缭绕，那双漆黑的眼眸在雾色中潜藏。

江执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与李长流他们之间的事情与他无关。更何况他完全没有觉得诬陷李长流，要拉无辜的人陪葬是一件恶劣事，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说的。

江执什么都没有说，庄渚却透过浓雾看到江执不屑一顾的谴责。

他眸色暗了几分，不明白这样的人凭什么看不起他？！

庄渚道：“你通医术又懂得鬼神之事，应该能看出来将死之人的面貌，你现在救了他又怎么样呢，他迟早要死的。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摆出这般好心的令人作呕的面容，真是让人发笑……”

将死就是没有死，他会替他寻医问药到最后一天的。江执静静地看着手中燃烧的黑木，在心中反驳庄渚的话。

庄渚不停嗤笑道：“现在帮他帮的这么勤，等到人鬼殊途，你这个捉鬼驱邪的人会放过他吗？”

不过片刻，烟雾散尽。

江执吹开手心落下的白灰，五指微收。他抬起头，眼周堆叠的疤痕将他清亮眼眸的光辉遮掩。

“生死各有归处，现在我就是他的归处，在他好好活着的时候，你别想在我眼前拉他下水。”

江执不再与他废话，干脆利落的走人。

墨色的身影消失在庄渚眼前，门框的符纸也随之不见。

耳边重新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铜炭火盆的烈烈悲鸣也清晰可辨，这间审讯房仿佛从没有第二个人出现过。

良久，庄渚才轻笑出声：“有心力对自己的仇敌上心，不如先管好自己。”

做好两手准备，明日就等着庄渚在大堂之上吐露真言，他们好带李长流回客栈洗洗这关笼押牢的满身晦气。

江执回到藏身前的角落，重整装束，神情自若地从黑暗中走出去。

如来时般原路返回，未成想来时要检查随身物，出去之后还要查，好像怕他会把李长流变小揣兜带走似的……

江执安静站在一旁，等门口的狱卒慢慢检查他的食盒和挎包。他细致到连江执归还牢狱自己的油灯都不放过。

一道熟悉的身影端着碗筷从身侧悠哉悠哉路过，瞥见江执才停下打起招呼。

企图拐走小王八的齐狱卒端着碗，热情笑道：“呀仁兄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江执笑道：“只是送点贴身物，就不叨扰了。”

齐狱卒道：“这就要走了？等等等等，不如你顺手将先前那个缸一块带走，左右我现在也养不了龟，不如送出去，全当我给小龟的送别礼！”

江执摆手：“不，不用。”

门口狱卒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停下检查的手。体贴又善良地说：“没事，可以去拿，等你回来我也检查好了，就可以直接离开。”

江执道：“额多谢，但是……”

他想早些回去歇息，牢狱的血腥之气太重又混杂各种恶臭，熏他有些不舒服。

齐狱卒还是二话不说揽过江执的肩膀嚷嚷着带他去拿缸，他道：“别推拒啦，用不了多久的。”

江执被带着走了好几步：“真的不用，这缸你可以留着养鱼的。”

齐狱卒嘿嘿笑道：“我不养鱼，走吧走吧甭我客气！”

费口舌拒绝好意，还是快些接受好回去躺着，江执果断选择后者。而且小王八看起来挺喜欢那个缸，两人并肩往齐狱卒的来处走去。

齐狱卒举了举手中的碗筷，攀谈道：“先前给关押的嫌犯送饭，我都没来得及吃。”

江执道：“辛苦。”

”唉，职责所在！说来牢里那人和你什么关系啊，兄弟？仆从？”

“都不是，我受人所托带他去看病，仅此而已。”

齐狱卒意味深长道：“啊——这么说，你倒是好心。”

有过医馆卖果人那次“反目成仇”之后，看起来再好心肠的人江执说话也要留三分。不过他看了眼齐狱卒手中一口没动的饭碗，决定等李长流出狱时给他送点东西，以报他的送缸之情。

牢狱有一块专供狱卒休息的地方，灯火昏暗，里面只有两三张四方桌、长板凳、一张躺椅。

那口缸静静地摆在桌面上，江执俯身去抬的瞬间，一只手悄悄绕到他身后……江执一把擒住他的手，心里已有猜想。

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叹了口气：“你干什么？”

或许是心虚，他不敢回答江执的话。碗筷落地，江执拽着他的手不放，齐狱卒只能带着赴死的决心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扑身上前要将它贴到江执身上。

江执并未躲开，单手将他的手往左转了方向，一把将他禁锢在四方桌上，冷眼抽走他手中的符纸。

一张驱鬼符。

齐狱卒下颌贴着桌面，双目睁圆看着他徒手把符拿走：“你，不是鬼？！”

错认？江执提起的心落了一瞬，正犹豫要不要把他松开，从天而降的铁笼瞬间将两人包围。

……这下估计真的得按施长信说的，亲自体验一下这座牢狱的过夜生活。

入眼的光突然亮堂起来。

一道低沉而愉悦的声音响起：“他当然不能是鬼，许府这么多下人看着他用术法符咒收干净许小公子身上的鬼患，这些东西鬼会怎么会用。”

压住的人轻轻颤抖，齐狱卒望着牢狱外喊道：“大人！大人！”

江执抬眼望去，铁笼外站着一行人，为首的正是押送庄渚，有过一眼之缘，鹊城管牢房的司狱。

“别喊了，会给你记功的。”司狱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执，“还是好大的一桩功劳，委屈你一夜。明日提刑旧城千古罪人的时候，会给你应得的奖赏。”

易容换装，极力避免眼神交触，还是暴露了啊，只希望这一切不要牵连到还在牢狱的李长流。

随身的事物都被留在牢狱门口，看来他们早就有所预谋，一步步把他引到陷阱之中。江执松开齐狱卒，双手垂落袖中，发现没有现成的符纸可用。

宁冽曾说他们不是神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修者。懒得画符，待到用时召新符都是消耗自身的行为。加上江执本就招鬼又满身死气，更不能自损让自己陷入险境，叫人有可乘之机。平日他空手召符，召的都是自己画好的成符。

不过现在……只能唤新符遁身了。

司狱轻笑着上前一步：“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这双琉璃般透亮的眼可真叫人难忘啊，就算改头换面，也换不掉这独一无二的眼睛，还多亏了那画像惟妙惟俏。”

“怎么不说话，想逃？别费心了我知道你活这么久肯定不简单，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个‘插翅难飞’，好好待着吧。”

如他所说，江执什么都做不了，唤了半天也唤不出一片符纸碎屑，长剑也毫无动静。但他并未因此乱了阵脚，他偏不信自己找不到机会出去。

他平心静气，冷眼看着司狱。

倒是齐狱卒半点冷静不下来：“千，千古罪人？！”

没了江执的桎梏，他一屁股倒在地上，双目失神，后知后觉自己被欺瞒了。

大人告诉他这只是一个会妖术的逃犯啊，怎么会是传闻中怪物？！

跟这个噩梦般祸害共处一牢，他还有活路吗。什么好大一桩功劳，分明是好大一口棺材！

但齐狱卒没机会也不敢追问司狱大人。这是他求来的差事，就算真的殒命于此，爹娘得到官府的抚恤和赏金，他也不算白死。

逃不掉，江执索性找个了凳子坐下，幸好他们的笼子圈的够大，还给江执留了张桌椅。

江执道：“你说我是罪人，你有什么证据。”

“你这张脸就是证据，或者说你整个人都是证据。”司狱饶有趣味地笑着，“我听闻，你不吃不喝、刀剑刺心也不会死，很是神奇。就这么让你死了多可惜，不如我们先试试，再让你人头落地、粉骨糜躯、镇魂压魄，就不信你不赴黄泉。”

江执不语，同他共处一笼的齐狱卒已经瑟瑟躲到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