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来着做什么?”
钟绣话音刚落,桃花眼就凑上前道:“这是我们老板,这姓路的夫人与我们老板交好,三人都认识,路公子应该是来叙旧的。”
钟绣看了他一眼:“咬牙切齿,怒目相对,你同人叙旧是这样的?还有别凑我这么近。”
桃花眼后退一步:“姑娘心真狠,方才利用我上楼的时候还对我笑呢,这会避之不及了?谁说叙旧一定都是好话,他们反目成仇,来扯旧账也不一定啊。”
钟绣财大气粗的提出一袋鼓鼓囊囊的钱,塞到桃花眼手里:“这是叫你们上楼的报酬,你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行,非要在这个地方了此残生?”
桃花眼接过报酬眉开眼笑:“姑娘不如买了我吧,这样我就不用在这个地方了此残生了。”
说罢,桃花眼风骚地展开折扇,凑近给阔气的客人扇扇小风。
钟绣无言以对,不欲和这姓陆的多说什么,转头看向楼下老板,她发觉这老板根本就不是人,这些鬼不是有难以释怀的积怨,就是怀着很深的眷恋。
宁愿整日东躲西藏,躲捉鬼师又躲拘魂的鬼差也不老老实实去地府。
“不如我买你,先请你到一边安静安静。”
桃花眼面前突然又垂下一袋钱,钱袋子恰好压住他拿着折扇摇晃的手。
他身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子出手大方,一袋钱买他滚蛋,这敢情好!他二话不说拿了钱拉着卓烨滚蛋了。
钟绣神色如常,微微点头示好:“赵大人,挺巧。”
江执回头和“挺巧”的赵十阶道了声好,又默默转过头去。
或许是耳濡目染,李长流和施长信即使没见过赵十阶,也跟着江执向他道了一声好,赵十阶一一回以彬彬有礼的微笑,李长兴笑着同这有着一副桃花面又温和的大哥哥打完招呼,余光偷偷撇向两人,他们一会面就仿佛自带旁人参不进的壁垒,里面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一向面面俱到的赵十阶这次只说了句“不巧”就沉默地站在一旁,也不解释不巧在哪,来做什么的,眼眸的低落快要溢出来。
这一小方天地忽然沉寂。
江执很想带三人就此离开,盘算着带三个小孩穿过楼梯这二十来人的方式。
“把你那破琴给我停了!”周娘突然扯着嗓子道,“安静点,都给我听好了,以后我的地盘,不准这个人进来半步!我害了云柃?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昏了头想一直当人!”
路公子张了张口,又被周娘堵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青州城是什么地方,有哪个鬼能活着从里面出来,我告诉你,她已经魂飞魄散了,你等一辈子也等不到,早点回你的路家老老实实娶妻生子去吧。”
“我早就说过你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比一个天真,到底是自食苦果。”
周娘像个老道的过来人,将路公子骂的失魂落魄,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应答。
“看什么看,都给我散了!”
周娘说罢环视一圈,注意到楼上的施长信,目光落钟绣腰间明晃晃的牌子,神色蓦然顿住,下一刻她慌张地走到楼上看不到的地方。
看起来不是逃跑,像是担心苏文的安危,找他去了,苏文看起来年幼乖巧,又有这样一张巧嘴,到哪都有人喜爱。
人墙各自散去,江执走到路公子身旁斟酌着用语。
“不用找了,多谢。”他认出江执,哑声道。
还未等江执说话,他就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离开这里。
世间不圆满的事常有,只是分了轻重缓急,或早或晚地降临到每个人头上。
几人不欲久留,从正门离开路过门口时,坐在台阶上的男子目瞪口呆的看着兄妹俩从里面安然无恙的走出来。赵十阶一语不发,默默地跟在后面。
钟绣忍不住道:“赵大人也告假了?”
赵十阶停下脚步:“没有,就不打扰钟大人休假了,告辞。”
钟绣道:“大人慢走。”
两人自如地用公事公办的话术打了来回,局外的四人就这么看着他们装不熟,假客套。
赵十阶回头往昏暗的巷子走了几步,直到整个身影都隐没在黑暗中,悄无声息来的赵十阶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走了。
钟绣回身看着呆若木鸡的四人:“走啊。”
江执落后几步和钟绣并肩而行,走出深巷,兄妹俩一左一右借着街上的灯火检查起施长信的身体,施长信无可奈何地配合着他们,抬起双手以供观摩。
施长信道:“我真没事,一个小鬼能把我怎么样。”
李长流后怕地拍了拍胸脯:“你知道里面是干嘛的吗?”
“刚刚出来的时候知道了。”
“吓死我了,我以为那个挨千刀的抓了你去做……备菜。”
同样后怕的李长兴:“嗯……”
大字不识李长流憋了半天,终于找了个像样的形容词。
施长信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还是没有打击他用词:“谁敢动这念头,我先阉了他。”
“赵大人不会误会了吧。”
“他要是误会我们有点什么,能给那姓陆的钱?忍住不揍他一顿,然后再生气又憋屈地走?”
赵十阶能有什么反应,钟绣未免太信口拈来了。
“我从阴司离开,你们一直这样?”
“很奇怪吗,快五百年了不一直是这样。”
两人的恒心冤家路窄,偏偏要在这件事情上一较高下,一晃就是五百年。
江执道:“方才那周娘,我瞧她不似常人……”
“不错,看来阔别多年,你在师门学了不少啊。她是只野鬼,底下那些勾魂使总有那么几个想偷懒,随手摇摇魂铃愿者上钩,有魂交差便作罢,也不管漏没漏。”钟绣沉吟道:“到底是我定罚定得还不够重,还是底下查得不够严……”
江执也在沉思其中利害,究竟怎样才算最佳解,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收得完的鬼。人变成鬼也终究甩不掉生前死后的恶习,更有在经年累月的积怨中化成失去理智的恶鬼,无规矩不成方圆,否则也不会有阴律的存在了。
钟绣突然猛地晃了两下头:“都怪你,不准说了,我在休假!”
“好,怪我,不说了。”江执失笑,“都还没谢过你,明明是来休息的,来人间这段时间却帮我良多,谢谢你,钟绣。”
钟绣挥挥手:“客气,只要你下次多送点好吃好喝的来阴司就好啦。”
前几日此地的鬼差撇到钟绣的腰牌当即给她行了个大礼,让她顿了好一会儿。
没多久这小鬼差就告知了地方鬼官,鬼官腆着脸上门拜访套近乎,她看到地府的鬼就头疼,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各类腰牌都收起来,以示休假就要休的彻底的决心。
鹊城喜桂,满城都是桂树,只不过现在还未到金桂飘香的日子,一个日升月落,桂树下便少了一瘸一拐的常客。
回到客栈,除了落在最后的江执和钟绣,其他人都各自回房了,江执推开门看到桌边站着的李长流时愣了一下。
“怎么不睡觉?”江执道。
“我担心你。”李长流说。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江执笑笑走到桌边。
“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长流给他倒了一杯茶,江执右手撑着桌子坐下,李长流恰好坐在他左手边,他便伸出左手去接茶。
李长流吸吸鼻子,闻到了那抹刺鼻还有些熟悉的香气,他翻过江执的左手,掌心的红晕展露无遗,这玩意儿他还是认得出来的,这是胭脂。
李长流愣了一下,脑补了许多可能性,只觉得头晕脑花。先前口口声声说恩人如何都支持,只是因为他没有深想,现在只要想到有几个男人拉着他的手,往他怀里扑,李长流就说不出的抗拒。
更可况江执说了,他不喜欢男子,进了这样一个地方岂不是更加隔应。
“你果真被欺负了!”李长流甩开脑子纷乱思绪,下结论道。
“你想多了。”
江执笑着起身去盥洗盆细细洗去手心红痕,他原本打算回屋就洗手来着,结果李长流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他就给忘了。
“那这是什么,是谁。”
李长流跟上前,脑子飞速回想,桃花眼还是冰块脸?方才离他最近的那两个人都没抹粉,难道是他们刚进楼时发生的事。
江执展开手,说:“没了。”
李长流张口结舌:“真,真没被欺负吗?”
江执觉得有些好笑:“我也算人高马大的,又和钟姑娘一块进去的,你为什么单单觉得我会被人欺负,就因为这个?我已经洗掉了,本也没什么大事。”
因为那是个男人找男人的地方,我知道你不喜欢男子,但别人又不知道,李长流想。他还没有料想到那栋楼不止是男子去花销,有钱就是客。
李长流轻声道:“因为你人好……”
李长流觉得好人就容易被欺负,他还觉得江执算是个好人。
江执哑口无言,他不想否定李长流突如其来的认知,即便他自己不这样认可。
江执人好这个想法是李长流从过往中得出来的。
如果他不好就不会对他们三个尽心尽力,如果他不好就不会冲进火场去救一个本来就死了的人,如果他不好就不会在濯照河让自己陷于险境……他或许自己都无意识,只是静悄悄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太在意旁人的目光和评价。
所以他无可避免地幻想出江执在那些男人强买强卖的猛烈包围下,局促窘迫又不知如何拒绝的模样。
事实证明李长流的想象有些偏差,江执对人对事也有私心,并非一贯纵容忍让。他只是先礼后兵时不慎让人冒犯了一下,当下他确有些抵触和不适,但除了那一下靠近外,他自认和那群男子相处挺自然,平常的。
李长流低头沉思着,抬起眼,江执的面庞蓦然出现他眼前,李长流不自觉屏住呼吸,江执不知什么时候看着俯身看着他,笑得漫不经心。
江执轻轻拍了拍他新蓄的脸颊肉,道:“发什么呆,你也看见了我人好端端的,而且那是个生意场,我没有钱,他们看到我只怕是要绕道走呢。小小年纪别想太多,现在该去睡觉了。”
江执说完突然醒悟了一下,如果他早说自己没有这么多钱,是不是就更容易逃脱了,不过现在想通有什么用,他人都出来了。
江执在心底小小地懊悔了一下,为自己迟来的应对方法和略显迟钝的脑子。
江执的手带着冰水浸染过的凉意,就这样贴了好几次李长流温热的脸庞。
李长流颇有感悟,好像也是,没钱谁搭理你,他们这生意做的可真啰嗦,这也不让进,那也不伺候。
李长流捂住自己发烫的脸,嘀咕道:“我也不想想太多,都是那个守门的说话太难听了。”
江执想了想,那时李长流反应确实不小,好奇道:“他说什么了?”
李长流张了张口,怎么也说不出那些污言秽语。
江执也不逼问他,只是催促他去睡觉,顺便突击检查了一下。
“去睡吧,又睡不安稳?安神香囊呢,不管用吗?”
江执维持着俯身的动作,故作认真实则打趣的目光落下。
“不是,两个香囊都在,你给我的东西我有好好保管。”
李长流边说边动,如数家珍从身上掏出江执给他的所有物件,护身符、细碎银两、手帕、一片落叶、新旧两个安神香囊、没用完的见肿消……
一件一件看得江执眼花缭乱,寻思着剩下的见肿消怎么也来参上一脚了,并未注意这么多东西里少了几件。
这么多东西都放在身上,他也不嫌麻烦,不过他们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可以储存自己的东西,放在身上也合情合理。
江执探询的视线落在那片枯叶上,李长流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想被烫了一样跳着后退一步,收拢双手,扭头逃出房门,匆匆留下一句话。
“我去睡了你也睡。”
“等等。”
李长流两条腿刚跨出门槛,应声停步。
“药喝了吗?”
李长流没有回头,难得安静地摇了摇头,喉咙的血腥气涌现,他极力克制咳嗽的冲动,他跑不全是羞于展露自己的“藏品”,本以为江执没看出来……
一只回温的手落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缓而有力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先别睡,我去给你煎药,很快的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