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大家各司其职,白日里治病的乖乖待在屋里,不用治病的和江执满山跑,夜里江执又和施长信在书楼看书,互不打扰,在子时并肩而行回到住处。
李长兴的腿疾彻底好了,她并没有太过欣喜,却也没让自己看起来哀哀欲绝。施长信的毒如预期中一样难以入手,并没有解,他对此面上没什么波澜,这样的结果他早就听到耳朵生茧了。
怒斥宣泄,横涕泗流不是他的作风,他只会忍耐,接受这样的不公然后继续寻找治愈的可能。
或许是明日要下山的缘故,这天半夜,施长信没有再去书楼,三人待在李长流的房间嬉闹不停,好像在下棋。江执叩响门扉,李长流拿着个青梅面目扭曲,大概是下棋输了,三人都怕酸,拿它做罚。
江执带走了小王八回屋拿东西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江执看着眼前质地细腻,光泽温润巴掌大的和田籽料玉,摇头道:“不用给我任何东西的。”
施长信皱眉:“你也不要?”
江执说:“也?”
施长信说:“我去找过宴宗主,他不收,说日行一善积功德,你们苍梧的人都喜欢这样吗?我这玉怎么也值些钱,你看不上?”
实不相瞒,江执也曾想答谢宴渠非,结果被他反问一道,宴渠非问他无缘无故帮三个素未谋面的人,江执一如既往的答:积德行善。
宴渠非似笑非笑道:那我也是。
……
江执说不过宴渠非,但他打算下山时拿些钱财,偷偷放到宴渠非屋里,他不能总是平白受人恩惠。
施长信的小手还高高举着。
江执把他的摊开的掌心合上,说:“非也,这玉在我手里只能是块石头,这么说不是觉得它廉价,只是在我手里它会变得没有价值,你就留着它吧。”
施长信捏了捏手里的玉,仰头说:“那你要什么,说说看。”
江执把他拉到桌边,两人相对而坐,说:“我还真有想知道的事情。”
施长信颔首等待。
江执说:“下山之后,你们想去哪?”
施长信想也不想:“走哪是哪。”
江执说:“你的事……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想查查下毒的人是谁吗?”
施长信慢慢盘着手中玉,嗤笑一声:“二十年前下的毒,其实我心中有大致猜想,只是她可能早就死了,暂时无从查起。”
江执:“若是死了,你可知道她死亡的日子或姓名?”
施长信:“一概不知。”
……这从何查起?
江执沉吟片刻说:“还记得我教你的符吗,那夜在客栈,你唤出了一个鬼差。”
施长信缓慢的把玉收了起来,眼眸始终低垂,语气平淡:“记得。”
江执说:“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若是那人还没有投胎转世,说不定能在地府找到,我会打听打听的,还有我托他取了些钱财够你们衣食住行半辈子,到时候他自会给你的。”
施长信显然没有想到江执要说的是这个,有些怀疑:“你要走了?”
江执说:“没有,只是说一声。”
施长信反应过来:“……这和我问你要什么有何关系?”
没有……虽然江执没有转移话题的意思,但这孩子怎么都这么难绕。
施长信叹了口气:“暂时想不出来就算了,总之你帮我们良多,日后有什么要我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记下了。”
施长信不再多说,转身又回了李长流的屋子里,江执觉得,这一点施长信倒是比李长流爽快的多。
江执不在屋内久留,今日是入伏,他一手提着食盒一手举着灯笼去苍梧西山台,那里安静,不怕打扰到旁人。
晚风不断,深黑夜幕无星也无月,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远山和房屋的轮廓。
江执把灯笼挂亭子的顶部,把食盒和小王八都放在桌子上,然后撑着脸出神。他等着等着,忍不住从食盒里拿出一壶酒,喝了一大半,然后继续等。
他的心五味杂陈,两次碰面,一次客气的像陌生人,一次干脆说认错人,这一次会不会直接不来了?
这种反复无常,难道是上次在林中,长流意料之外和自己进行了宛若和好般的交流之后,懊悔了?
慢慢地,江执趴在桌子睡着了。
大概是丑时过半,他幽幽转醒时听到带着郁闷、不甘的一句话。
“人有什么好的。”
江执怔了一下,这是在说谁,江执背对着声音,他从桌子上起来转头时感觉自己的头尾好像从他掌心滑落。
他笑着招呼:“殿下醒了。”
江执揉了揉自己麻痹的手,余光看见他的掌心不自然地收紧并换了个掌心向下的位置,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长流看着他脸上睡出的红印,按下蠢蠢欲动的手,轻声道:“才来不久,见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
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江执还以为他不来了。
江执点头:“判官司很忙吗,如果忙的话可以知会一声的,不一定要来赴约。”
长流以为他久等了,顿感愧疚:“不忙,是我来晚了。”
江执说:“没有,没等多久,这种天夜里也些闷热,我给你带来酸梅汤,消暑解渴的。”
“好啊。”
他说着打开食盒,自顾自的那出碗给自己和江执都盛了一碗。
期间江执余光扫过打盹的小王八,他轻碰了它一下,它也只是抬起眼皮波澜不惊地撇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睡觉。
倒是给点反应,这可是你一百多年没见的旧主,这样显得他上次说的话像假话。
见它无动于衷,江执悄悄收回手,说:“它应该是困了,原本还想带它见见你的。”
他满不在意的笑:“没事,就让它睡。”
江执点点头,长流喝了一口酸梅汤就赞许道:“好喝,这是你做的吗。”
江执低头看这酸梅汤,缓缓开口:“嗯,我做的,以前我用花果为料做过很多酒和点心送去判官司,现在看来好像你每次都不在,以后有机会再给你尝尝,不醉人的。”
他原本做出一副轻松姿态,突然表情凝固,像不知道他曾经送过很多东西去判官司,不知道他送出去的补偿和歉意。
不过这也正常,成戌说他几乎没有回过判官司,也是他傻,不知道问一句最想他收到的那个人在不在。
长流重新笑容满面:“好,期待。”
江执说:“那天是你送我回去的吧。”
他起先顿住一瞬,头埋在碗里,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
等到江执又说了一句“谢谢”后,他倒是不否认了,带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说:“举手之劳。”
江执又陡然开口:“那你当时不承认,是在躲我吗?”
还没等他回答,野风呼啸,倏忽间下起了大雨,不断有雨水飞溅入亭,恰好是江执坐的方向,雨水打湿他一侧衣物。
长流起身想和江执换个位置,江执以为他不想回答,就要遁逃,急忙起身拉住他,长流被拉住手臂愣了一瞬,反手把江执拉进了些,然后轻轻拍他身上的雨珠。
离得太近,江执想起手腕的吻,有些不自在,后退一步自己拍了拍衣袖。
那夜他若是十分豪情壮志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或安抚性地隔着布料拍拍他的手背,他大概就不会这么不自在了。
因为这实在不符合判恶官的性子,他走路风风火火,审判时凶神恶煞,平日里傲气凛然,他怎么会和……柔情搭上边呢?
江执在心底摇了摇头,什么柔情?该说……柔和、轻柔、和顺。
对,男子间也有温情相待的时候,这再正常不过。
可这是吻,正常人谁会这样?
江执心中好一番天人大战,罪魁祸首神色自若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江执最后用拇指掐了一下食指指腹,下了个结论——当时太困,或许记错了。
“没有,我怎么会躲你。”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抬手去擦江执淋湿的头发,似乎用行动证明,他没有在躲避他,他没有解释原因,江执也不再追问。
江执抬手挡住他磨蹭的手,自己胡乱捋捋还更快些,却被他反手抓住,握紧了一下就放开。
“还挺凉,冷了?”
“……”
哪有他凉,且不说现在是入伏天。
长流把石凳挪近了些,远离雨水的飘洒,才让江执坐下,江执先把灯取了下来放在桌上。
他们背倚石桌坐的很近,近到手挨着手,近到江执转头可以借着晦涩灯光描绘他面容的每一寸,一丝一毫未曾改变。
在他转过视线之前,江执转头看着亭檐下连串的雨珠和深黑的夜幕,突然说:“这里的日升日落很好看,照着远处的延绵不绝的山,像画一样,比在宫墙上看多了几分旷野之息,可惜现在太晚了,又不够早。”
长流缓声道:“不可惜,我已经领略过宫墙上的日暮昏黄,记得尾清池的鱼戏莲叶,记得宫门外的如昼日般明亮的上元游灯会。还有你我二人要去看的百鬼夜行,他不放心你,非要跟着,那次之后把小成子吓坏了,你说他一天一夜没敢睡。”
他笑了起来,说来说去都是些两人旧时出游的事情。
“你不知道小成子在阴曹地府的第二年还会被牛头马面吓到,他见过我这么多回,自己也变成鬼了,怎么还怕鬼呢。”
江执专心的听他说话,不自觉染上笑颜,喧嚣风雨不断在山里呜呜作响,可他觉得此刻舒心不已。
因为这次他来了,更因为他谈起过去毫不芥蒂,似乎还带着怀念。
与人交流的时候,江执看的比较多的姿态有两种,一种是对方的头顶到光洁额头,再到低垂着只能看到睫毛、鼻子和一张一合的嘴。另一种是高昂的头颅,俯视着,睥睨的眼神和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诡笑。
前者低眉顺眼是碍于江执殿下的身份,和他们对江执为人的谦恭。后者的姿态轻蔑是因为他从贵不可言的殿下沦为了亡国之奴,更因为他背负了罄竹难书的罪名。
不过,与人相处,江执最喜欢的是看对方的眼睛,眼眸最易透露人心,哪怕转瞬即逝也是**的表达过。
就像现在,他漆黑明亮的眼眸毫不掩饰地透露着惬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涩。
雨没有停的意思,雨水和泥土交织的气息伴随着淅沥的雨声,江执眼睛有些干涩困乏,可他又不想睡,只是侧过头难耐地眨了眨眼。
怎么下山之后,时间变得刻薄,不是不够睡就是一分一秒都不愿睡过去。
他发觉,挥手化出一把泛着青光的伞,道:“走吧,送你回去,太晚了,下次我来早一点。”
江执问:“好,下次是……”
他答的很快:“大暑,可以吗?”
江执点头,这次是入伏,下次是大暑,他推测下下次是中伏,难道判恶司在节气时比较清闲吗?他好歹也在判官司待过几年,他怎么不知道。
江执把小王八和食盒收起,边收边琢磨,手中物尽数被他接了过去,他轻抬下巴:“提灯就好。”
江执照做,两人并肩走入雨中,怕溅湿衣摆,他们走的很慢很慢。
他一只手同时撑伞又勾着食盒往两人中间挪,下台阶的时候他抬起空着的右手示意江执搭着他。
其实手中有灯笼照明,他是能看清的,但他在知道他的好心时,几乎就在抬手的一瞬间就搭上去了,十分……顺当。
长流把搭着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拉,说:“伞小。”
江执抬眼看伞,暗自道这伞不是他随身的那团浮火变幻出来的吗,难道不能变大些。
不过小王八好像一直都这么大,也没变过别的样子,说来它与小王八还有些渊源,两者当年一起养在判官司的太池。
只是抬眼的一瞬间,江执险些踏空,长流右手骤然反过来使力,江执下意识回握借力,堪堪稳住身形。
一瞬间的失足让他一下心慌,正常落地后原本搭着手背衣袖的手变成手心相连,还紧握不放。
他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跳声和急切的雨打声交织在一起,咚咚地撞击他的耳朵,江执觉得手心发热,他自然地松开手,改用两只手持灯低下头平复,摆出无事发生的姿态继续走。
他眼中笑意难掩,叮嘱道:“专心看路。”
他认真道:“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