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就有人出船了。
山中气温太低,河边晨雾轻笼,一个年轻小伙子吃着饼走了过来,十分娴熟地往石凳一坐。
江执无精打采同他对视,有小王八在,昨夜他多少还是睡了会。
小伙子攀谈道:“小友坐船的?”
江执点了点头:“不过我想等一会儿,现在不坐。”
他摆了摆手:“不打紧,要去哪?”
江执说:“苍梧山。”
他惊道:“呀,是仙友,久仰久仰,叫我小陈就行,那是我的船一会儿啊……”
他说到一半突然站了起来,江执起身跟着他视线望去,昨夜被撕碎的乌篷船残骸包围着泊岸几叶扁舟。
小陈长叹一声:“报应啊。”
江执问:“你认得胡船?”
“岂止认识,都是一个村的就住在隔壁,儿子溺亡,老伴也死了,家里就空了。他夜夜都要来这河边看他儿子,劝也劝不动。俗话说夜不走桥,黑不过河,早晚得出事,这下应验了,唉可怜人呐。”小陈唏嘘不已,才反应过来,“仙友也认得他?”
江执说:“有过几面之缘。”
自称小陈的男子看到了地上的木柴灰烬,暗叹面前这人不简单,想来昨夜就在这了,不过事情也都结束了,他也不欲深究只想本本分分干活。
小陈说:“我去清船了,坐船叫我啊仙友。”
江执颔首,身后车厢传来一阵动响,回头一看,三个没睡醒的脑袋齐刷刷的挤在门框。
他忍俊不禁:“下来洗把脸,准备过河了。”
江执给了小陈一笔钱,请他帮忙照看马车,有钱挣他自然乐呵呵的接受了,四个人就坐上了他的船。
船破开水面,晃起一片片涟漪,穿薄雾而行。
李长兴似乎怕水一上船就规规矩矩的坐着,等船划很久,她才敢试探性的用手划过平静的湖面,前提是她抓着施长信的胳膊,施长信也扶着她的手。
而李长流一觉醒来不复昨夜的阴郁,大大咧咧地坐着,还分了李长兴一根树棍玩水。
“咦,要下雨了吗?”
李长流说着,摸出一把伞跃跃欲试。
江执支着下颌撇了他一眼,天也没下雨,就这么期待。
他喜欢下雨天?
一滴雨滴到了江执的鼻梁上,他抹掉雨渍,抬头看。天公如他所愿,银河倒泻。
李长兴惊道:“哥,你真准。”
施长信说:“你属乌鸦的?”
李长流呵呵地笑,立刻撑开了伞,挡在四人头顶,船夫也急忙穿起蓑衣。
江执眼前的天被暗黄色的伞面遮盖,他盯着伞想,这伞可真大。
江执转头看着李长流,他炯炯有神地回望。因为怕飘雨,前头的施长信另打了一把伞,还微微后压隔绝了李长流这把伞飞溅的水花。
李长流验证成功不禁眉飞色舞,笑容可掬:“你知不知道,你的头发大多数时候都是顺的,在下雨前会一根根打卷,是因为要下雨的时候四周变得潮湿了才这样的,虽然没见过,但我猜梅雨天肯定整日微微打卷。”
不知道。
江执掖了掖衣袖,说:“没注意过,也可能是身处河面湿气重吧。”
因为江执比他高上许多,他高高举着伞,江执见他举的费劲就抬手去撑,长流空了手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捏自己的指尖。落石般的雨珠击起河面片片水花,头顶嗒嗒雨声不息。
江执淡然地直视前方,心是一场疾风暴雨。
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相风旗。
不知道他那夜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江执在判官司的那几年,曾借阅过阴律司的书籍,钟绣有一栋书楼里面浩如烟海,自然也有记载着鬼界律法的书籍。
他隐约记得在鬼界当差,有寻常小鬼不能拥有的能力。可持令出入人鬼两届可白日游荡,举止与人无异,然生前祖上三代不得作恶,阳德积厚者另说。且如有同胞后代者,上任前需在地府做下等杂务至人间亲族流转五代后方有资格。
为官后永世不可轮回 ,再无成人的机会,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放下投胎转世的机会,没有尽头地府做事。
故而,这么多年判官司只有他们五人。
他是判官,有些事他不能做,也做不了 。
所以江执把这些事都归咎于巧合,很清楚的把两个人区分。
靠岸前雨已经停了,不稍片刻就晴空万里,炎节天难测,猝不及防就落了一身雨,闷了一身汗。
江执本以为就算清晨出行,这一路走走停停,至少也要在山中歇一夜才能到苍梧。到了才发觉原本的山路已经没人走了,多了条山脚的蜿蜒小道,甚至有了人烟。江执一度以为自己记错路了,得到了小王八肯定的答复,他才安下心来感叹这日新月异。
问了路过的樵夫,才知道从这条小路可以去苍梧,只是这里没有马可以骑,只有耕地的老牛,用走的怎么也要一天。
相较于旧路,路程是短了些,但也没到半日就能到苍梧的程度,这里村庄都离得远,若是去人家家中借宿的话,平白又添一段路,算来算去,还是得在山中歇一夜。
江执这般精打细算,是因为曾经在山中小屋过夜时被鬼给围了,说是百鬼夜行也不为过。
那日江执拜别苍梧,下山不久便下起了狂风暴雨,江执躲到山下小屋避雨,这是过去苍梧的人搭建的小屋,就是为了给行人遮风避雨,能有一个暂宿的地方。
天色骤暗,雨势愈演愈烈,江执便打算在小屋住一夜,夜幕降临,小王八浮在半空作灯,耳边只有打在屋顶的大滴大滴雨声。
叩叩——
“谁?”江执警觉道。
“仁兄,让我进去躲会雨吧,外头打雷闪电,怪叫人害怕的。”听声音是个男子。
江执没有犹豫直接打开门,风带着雨水扑面而来,还伴随着阵阵恶臭,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是蛆,一边眼珠还吊在脸颊上,嘴唇青紫的浮肿男子,见到门内人,他高声尖笑扑上前。
江执忍着恶心将他踢开,猛地将门关上,在两扇门中间贴了符。
他才贴完符纸,门外又有声音响起,这回是个女声。
“谁在里面,烦请开个门!”
“谁?”江执道。
“江师兄!开门啊,我是剑锋座下的弟子,游历归来突遇到暴雨,这才躲到这来的,江师兄让我进去吧。”
江执沉默片刻,扶着门道:“你叫什么名字,是第几位弟子,师父是谁,剑锋这几日有大试,所有弟子都要参加,你下山做什么?”
门外女子呵呵笑了两声,声音似乎是从身后传来的:“你不肯开门,那我就自己进来咯。”
江执转身,中间的窗户大开,五六只似人非人的鬼怪争相爬入,房梁上还吊下一只游魂,小王八迎面冲上前将吊下来的鬼烧了个精光。江执拔剑附咒将窗口的鬼驱散,最后屋子里能关的都关上,每一面墙都贴了符纸,就连房顶的贴了一张。
白色的闪光在屋外亮起,映出窗外的鬼影,雷声落下,又是数不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在空荡的山野中幽扬回响。
小王八不再漂浮半空,而是落到江执肩膀处,安安静静地待着,江执把它接到手心,捧着它安抚似地抚摸它的背壳。它本是判官司鬼物,怎么会怕孤魂野鬼,他只是怕江执一个人会害怕,才停下来,靠近他。
小小的床铺靠着窗,江执擦干床榻的雨水,才躺上去想要睡会儿,床边突然伸出七八只带血的手抓住他的身体,各自往外拉扯,力度大到要将他撕裂。
方才太乱,没清理到床底的鬼。
小王八一口咬断两三只鬼手,江执能动弹后这才将他们驱散干净,却也不是真正的干净,门外还有数不清的想要进屋将他弄死的鬼,他们抓挠着木门和墙体,嘴里不停地哀嚎。
这算是江执彻底变成一个人生活的第一夜,就这样不安宁,他一夜未眠,天微微亮,屋外才逐渐趋于平静。
从几时起,无论是不是旧城的人或鬼,路过都要扰得他不得安宁,才算圆满。
他们走了一天也没歇几会儿,为着有几分治愈希望的未来,三人斗志昂扬的,李家兄妹俩为主一路滔滔不绝,路途漫长竟也不觉得累。
暮色沉沉,江执带路领着三人去了那间小屋,小屋被人重新修缮过,屋内多了一张桌椅,上面有燃剩一半烛台、茶壶……
几人分工行动,李长兴和施长信去做吃食,江执和李长流在屋内收拾床铺,往床边放了几张长凳拼在一块,这样就能多睡几个人。外头已经黑透了,只有屋内充盈着亮光,为防蚊虫李长流把门和窗都关紧了,还顺手把门栓落下了。
这是三人间的习惯,只要有一人落下就要把门关好,因为怕有人找事,一个人对付不了,多一分防护拖延时间也是好的,他纯粹是顺手了。
门外响起一道敲门声,李长流想也不想起身就要去开门,江执警惕地搭住他的肩,示意道:“我开。”
“为什么?”李长流他们几个小孩野惯了,对于江执这种要挡在他们前面担当和关心,一脸莫名其妙,“是长信,我们有暗号的。”
“暗号?”
李长流悄声:“三长两短。”
江执:“……”可是,这暗号有什么隐秘性吗?大家都用。
李长流看到他一言难尽的表情,心下了然,踮起脚凑到他耳旁,声音显得更虚了,似乎是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除了长信,没有敲得出来,万无一失。”
他说完飞速去开了门,施长信的小脸摆出一副冷漠的模样,似乎对他们开门的速度感到不满。李长兴则在他身后捧着几个桃子,边吃边等开门。
“……”
如果他刚刚记错的话,似乎刚刚的敲门声是从门下方传来的,这确实除了施长信没有人会这样闲,特意俯身去叩三长两短暗门。
看着施长信板正的表情,江执嘴角微微颤抖,介于笑与不笑之间拉扯。
一夜安宁。
日上三竿时三人各自醒来,却没有直接启程去苍梧,而是提着陶制的茶壶到河岸架起火,吃饱喝足又将茶壶洗净放回原处,才悠悠然上路。
昨日一路激昂,今日离苍梧更进一步却没有那么振奋了。烈日炎炎,他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日暮黄昏时到了苍梧山脚下。
两侧郁郁葱葱的草木隔着石梯向对方生长,在中间高而远的石阶留下斑驳树影,当下万物入眼都染上了一层橙黄色的薄纱。
几人总于踏上了苍梧山的长梯,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有个人早早的就坐在台阶上等着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