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星醒来时已经到了地球日的凌晨一点,整座基地此时此刻还亮着灯的宿舍屈指可数。他从狭窄的单人床上坐起身,披上外套,把方框的眼镜往大衣口袋里一塞,散着长发就这么推门而出。
他对这个建立在月球上的中转站还不那么熟悉。无论日常生活还是工作,在距离他那个时代两百年后的今日,唯一让曾经整个亚洲区最年轻且最具才华的科学院院士兼量子物理学的教授感到些许熟悉的是被部门主管送到面前的定理与公式。应星初见这些老朋友时,他以为是基地的技术主管疏忽,把女儿物理课的资料文档发送至他的终端。随后他很快就了解到,这的确是构建起月球基地的第一块也是最后一块砖石。
那个时候他还躺在床上,由护工协助这位来自两百年前的顶尖人才完成身体的复健。床边小桌板投射的光屏许久没有等来下一步的操作而熄灭,光滑的桌面倒映出他的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应星觉得他描述不出来。护工将他的愣怔误以为是愕然,告诉他,现在的科技和以前很不一样的,应星教授。
“之前有好多像您这样从冬眠里苏醒的人,见到地球如今的科技水平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外星文明。”他的手指在虚空之中轻点几下,于浮现的屏幕上输入一串字符,屏幕顺着护工的动作向应星展示上面的内容,“【将军】的命令,教授,在您意识清醒之后务必第一时间与它取得联络。”
说完,对方自觉地离开病房,把谈话的空间留给应星。
依照屏幕上的操作提示录入虹膜、指纹还有声纹,出现在应星眼前的是一个缩小了数倍的全息投影。那人和应星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多少区别,依旧是那身被几个老同学评价为“人模狗样”的笔挺军装,甚至还相当有自觉地戴了手套和全部的军功章。而应星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把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删了,景元。
“要不是那群老头子的要求,说【将军】一定要端正着装,你以为我有那么多内存用来给这些小玩意儿建模?”被叫作景元的数字生命翻了一个白眼,同时依照应星的要求把身上多余的配件建模删得干干净净,还问他,“应星哥,要不我再建个白背心红秋裤的模型套在身上。”
“所以,你非要第一时间见我就是为了给我看你那二次元男人的衣柜?”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白发金瞳的男子收敛起轻松的笑意,告诉应星,说,上头要求你在两周之内完成复健任务,然后尽快到月球基地去。
这么着急?
还记得当年提出的支援未来计划吗,应星,现在就是他们认为应当启动的时候。亚洲分部的第一批太空军已经前往各自的岗位,你那个学生刚好去了月球。
景元歪歪头:给自己学生打下手的感觉如何?
借着景元的话,应星迟钝地从记忆深处翻找出他那不省心学生有关的记忆。他记得挺清楚,甚至可以说对她印象深刻,毕竟心高气傲的院士和教授很少对一个后辈这么上心,哪怕是他的妻子一手教导的月球上的学生也没如此令他惦记。
那姑娘原本是他手底下的一个学生,聪明又圆滑,受师娘的委托带着她那不善言辞的导师游走在人情世故之间,提出的不少观点也足够有趣,深入研究下去少说也能拿几个国家级的奖金。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得意门生,在大三那一年先斩后奏地报名参了军。
彼时的应星听闻此事,手里还拎着扳手,连妻子送来的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张嘴就是三分钟的家乡话粗口。打断他继续骂下去的是妻子没憋住的笑声和学生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对面率先传来的就是干脆利落的道歉,滑跪速度之快让人忍不住思考这丫头是不是早有准备。然后他就听见学生说,是景元把她拐去海军的,教授你有什么账,直接找他算。
然后他就按照学生说的,提了锉刀追着已经晋升为海军参谋长的景元跑了十几里。
应星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军旅生活不过是人生当中一段足够特殊的经历,还想着等她三年参军回来,手上最好的项目一定要预留一个名额。妻子告诉他,那姑娘大概是不会回来的。
“怎么会呢。”
“不信的话,你就看着吧。”
人至中年,一头如雪白发用木簪挽起的教授蹙起眉。他从军营里重归大学校园时不过二十岁,和镜流、白珩还有景元始终保持联络,他们三个留在军队,只有自己选择继续学业。
科技封锁带来的影响愈发明显,原本不少课题都在这场强制的“静默”之下变成一堆无法证明的猜想。很多人都察觉到未来的不可预估,氦闪危机的公布使群众陷入隐秘的恐慌,军队的重组和恶劣的自然气候一样来得突然,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有一点点长的梦,无数科幻小说与电影里描绘的世界末日就走到他们眼前。
应星注视着不过手掌大小的景元脸上小得有些可笑的金色眼睛,发出一声喟叹:
——两百年。
“我现在是位于哪座地下城?罗浮,还是朱明?”
“罗浮。”对方回答:仙舟现在投入使用的地下城规模采用了你在冬眠之前留下的设计初稿,是嫂子和丹枫进一步完善,最终呈现出足以庇佑近十亿仙舟公民的避难所。
谁都没有提起,仙舟实际人口远超地下城最大容纳额度。八亿放在全球都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数字,何况各地的地下之城各自联通,如果忽视它位于地下,和交错纵横在地表的交通网络没有半点区别。但始终有一半的人无法进入地下城以躲避严冬,而那群人的命运是跟随早已冻结成冰原的曾经的海洋与山峦,一同成为一座又一座精雕细琢的碑。
丹枫……应星默念了一声旧友的名字。他们其实从未真正意义上地见过面,原本最有可能同对方见面的是景元,但景元已经变成生活在网络里的一串数据,何况经过了两百年,也到了丹枫应该蜕生转世的时候。和持明族的尊长与罪人接触最多的说不定还是他的妻子。
对于妻子的疑问理所应当地从口中说出:景元,她在哪座地下城?
“……”
“那么,她的坟茔,在哪个地下城?”妻子没有选择一同冬眠,应星不觉得意外。仅凭丹枫的远距离指挥不可能让建设环节如此有条不紊,何况以对方那无药可救的龙脑袋估计没进行几步就要和各种各样的负责人吵起来。他也就在月球基地上能够说一不二,归根结底还是人家担心拥有真龙之相的饮月龙尊会把他们直接扔到基地之外当太空垃圾去。
他或许能在前往月球之前去祭拜一下。应星这样想。
然而景元告诉他:嫂子的墓不在地下城。
“准确来说,她死在罗浮的某个研究中心,但是谁都不知道确切的坐标。”景元记得很清楚,联合军队需要有人去整座城市都早已被酷寒封冻的方壶收集数据,而她就在队伍里,那一年是她短暂人生的第六十岁。“你知道的,应星,无线电通讯在近零下八十摄氏度的地方根本没办法正常工作,我们能够得知的只有他们的生命迹象。”
数字生命技术尚未完善的两百年前,殉职的前联合国太空军亚洲分部总参谋作为一个AI也及其稚嫩的两百年前。应星万分确信,倘若这项工作被放到两百年后的现在,派出去的一支又一支小队绝不可能如两百年前一样无人生还,但如今想什么都已经太迟,他毕竟沉睡了两百年。
切断通讯,应星支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拄着倚在床边的拐杖,像个真正的老人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原本应当坐轮椅,因为按照护工的复健计划,使用双腿行走要在他能够用脊柱重新撑起整个身体之后。
他缓慢地挪动双腿,长时间的休眠导致萎缩的肌肉却无法正常收缩,跌倒来得毫不意外。长发散落在肩膀上的中年男人扔开拐杖坐在地上,抬起头去望窗外由人造就的虚假天幕。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和一个尚未学会走路的幼儿没有区别。
一切都是那么得遥远,远得像是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一切又都是那么近,近到他只需要一伸手,就能触到宇宙在其中漂浮的穹顶。
护工听到声响赶来的脚步在应星的耳中一下一下地擂鼓。
他总觉得这声音耳熟,废了不少工夫才想起,自己和妻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民乐社的练习室,有个手欠的学弟拎着棒槌,一下一下地敲击两人高的大鼓。分别被友人拉来当群演的两人只是简单地目光交接,随后就木桩似地坐在两边,各自手里捧着一本深奥又晦涩的专业读物。
鼓声渐近,他听见的是高呼。民乐社练习的曲子里似乎没有这一环节——应星这样想,任由护工搀扶他的双臂,在强有力的支撑下重新躺在床上。秦王破阵的乐曲不需要呼号,比起这个,他更乐意听见骏马的嘶鸣。他的□□还很年轻,停留在四十出头,放眼整个科研界都是足以傲视群雄的年纪,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于无声处流淌而过的两百年岁月在他眼中留下分明的痕迹。
护工原本想要再叮嘱几句这位来自过去,又将支援未来的教授,告诉他不顾安排强行改变复健内容只会让身体变得更糟糕,最后那些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听见应星说:我想要到地面上去。
“这个要看【将军】的意思……”
“【将军】——你现在把他叫来也无所谓。”原本瑰紫的眼瞳沉淀成红色,显得妖异的眼睛注视着护工。他从那双眼睛里觉察到属于天之骄子的倨傲,在对方看来,统筹所有计划并使之稳定运行的量子计算机会答应只是时间问题。
结果也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得到来自中央的审批,清一色的“同意”。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盼头,应星的复健计划完成得相当顺利,他重新穿上厚重的防寒服,确认供氧系统和搭载了景元一部分数据模块的插件正常运行。乘坐电梯离开地下城,一瞬间的失重让应星一个趔趄。
景元调笑道,看来是真的变成老骨头了,应星哥。
“我至少还有骨头,小子。”
所以你是怎么想起来把自己变成一个数字生命体的?
一拍脑袋就决定了的事情罢了。景元回答。
见这人不愿意多提,他也不打算追问,原本计划里要调侃对方的,记忆里那个灰发金瞳的姑娘的名字最终也没有被说起。
应星觉得他运气不错,刚走出去没多久就遇见一辆向着方壶的行星发动机运输火石的汽车。领队的司机是朱明人,一口老练的当地方言让应星觉得有些起了乡愁,导师怀炎去世许久,自恩师离开后他也再没有回过朱明。他用朱明话攀谈,聊起补天宫,全仙舟最好的科学院,随后惊讶地发现司机和他一样,也是冬眠了快两百年的古人。
“从冬眠里醒来有点不太习惯地下城的日子。”年近半百的男人打开头盔的面罩,一边开车一边唠嗑,忽视那群坐在后面不敢吭一声的毛头小子,“咱们那个时候哪里知道什么‘大寒潮’、‘氦闪危机’,还有‘智子’,每天最操心的只是早上中午晚上吃什么。”
“那个时候的星星是真好看,应星先生,补天宫当年安排过一次到玉阙的研学,从那里的市立天文博物馆看宇宙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司机说,他在见过宇宙真正的绚烂之后,看见地下城人造的天幕只觉得失望:“我知道那是通过仪器捕捉到的影像,只是投影到了幕布上,而人类直接通过肉眼所见的群星与天幕上的微差不过几角秒,但它就是让人失望。”
应星抬起头,透过车窗去望外面灰白的一片。他想起妻子,闲来无事时就要到阳台上用天文望远镜去窥视天体的学者,他曾经调笑道,说你们玉阙的学者是不是都对天文学情有独钟。温婉的女人摇摇头,说玉阙的学者只不过是坚信,只要人沿着脚下的苦旅,必然得以抵达天际。
初闻末日将近的年轻教授和他的妻子展现出来的是超乎寻常的淡定,好像太阳的衰老与一枝花的荣枯没有区别。所带的学生们也在导师们的平静之中稳定了情绪,继续投入进与科技静默赛跑的忙碌里。他其实问过妻子,问她假如太阳在第二天就迅速衰变,变成红巨星吞没了地球,还有什么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她想了想,抬手指着阳台,说:这就说明我可以不放黑色镜片,直接看太阳表面的黑子与日珥了。
“只是这样?”他笑着追问。
如果你想听一个更学术的回答,应星教授——我们身体里的铁,来自璀璨的超新星爆炸;血液里的锌,源自两次中子星对撞后喷射向宇宙的尘埃;那微量的铜,更是需要见证一颗白矮星的死亡。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钴,也源自几十亿光年外的星。
这世上的星辰已经死去了几百几千乃至上万颗,太阳不过是微渺的一个数字,当我们抬头望向宇宙时,就是在回望每个文明注定的归处。
而生命恰如剧烈的烟火,假如太阳明天就要毁灭一个星系,但在璀璨熄灭前,它也将点亮所有人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