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莫斯科看雪 第9章 问

九

温欣拿着清凉油回到张俭房间的时候，张俭已经穿上了衣服，人坐在窗边摆弄着棋子。

“你怎么穿上衣服啦，不涂清凉油了吗？”温欣举着清凉油问。

“有点冷就先穿上了，”其实清凉油可涂可不涂，但张俭不想错过这个拉近彼此距离的机会，他毫不犹豫把上衣脱下，身上肌肉线条绷紧，人坐到床上，露个背脊对着温欣，偏过头过说，“你帮我，可以吗？”

温欣这会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过于热心，举动也过于亲昵了，她因此拿着清凉油踌躇不定。帮对方的在身上涂抹的这个举动，过去不是没做过，张俭帮她背后涂抹过身体乳，她也帮张俭涂过。

而且，是赤身裸.体地涂。

见她久久不动，张俭扭头看她，他嘴角噙着笑意，开玩笑的语气问：“怎么了，下不了手么？”

温欣不知道如何接话，默默落座床沿边。

她面向张俭宽阔的背脊，拧开清凉油的瓶盖，蘸一点在指腹，再涂到张俭背上。动作极轻极慢，像怕弄疼了张俭，又像在刻意拖延时间。

终于涂完后背，开始涂张俭胳膊时，张俭侧着头，垂眸看温欣指腹在他胳膊肌肉上轻轻涂抹的动作，忽然情绪饱满地喊她的名:“欣欣。”

温欣嗯地一声应答。

张俭保持身姿不动，目光沉沉注视温欣好半晌，想说什么，却似乎难以开口。温欣背抵着床铺的爬梯，蘸着清凉油的手悬在半空，被张俭盯得有点失措。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许久，张俭终于说出了放在心里很久的话。

温欣曾经多么希望张俭能对她说这句话，可一直没有等到，这句话他在三年后才说出来，温欣有种得偿所愿的心酸。她鼻子一酸，眼眶发红笑着低头，“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啊。”

张俭迟疑一瞬，紧紧盯着温欣问:“那你爱他吗？”

温欣抬眼，眸光澄澈，深深地看着张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爱。”

“有多爱？”张俭用目光步步紧逼。

温欣沉默一小会才说:“足够愿意和他结婚。”

“他跟你求婚了吗？”

“……没有。”

“也就是说，”张俭想到自己跟温欣之间，想到天下分分合合的恋人，很客观地说，“一切皆有可能。”又追问：“如果让你选，你怎么选？”

温欣把清凉油的盖子拧回去，淡然地笑一笑，没有应答。她觉得自己撒谎撒得越来越好了，一点愧疚感都没有，甚至有点高兴自己能骗过张俭。

和张俭断联的那个寒假，是温欣第一次单方面和张俭闹掰。可恶的是，张俭仿佛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留在北京，照常平淡安静地过他的日子。

2009年的除夕夜，高中同学约了个聚会，温欣也去了。

那晚，大家在KTV里感天动地地唱歌，好不欢乐，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到底是年轻，不到二十的年纪，青春地吵吵闹闹，只有温欣安静地坐在角落位置，显得格格不入。

她对唱歌提不起兴趣，默然地剥花生吃，还喝了些啤酒，喝得脸颊两片绯红。

女同学何菊欢深情献唱，尾音刚落，其他人都捧场地鼓掌叫好，何菊欢同学笑得很开心，把话筒递给别人，跑过来和温欣一起坐。

“温欣，你怎么不上去唱歌呀？”何菊欢热情沸腾地问。

“我唱歌不好听，不上去献丑了。”温欣提不起劲，又喝一口闷酒。

“哎呀，咱是出来玩，又不是唱歌比赛，管它好不好听，你唱就是了，唱个开心就完了呗。”何菊欢搂住温欣的肩膀，誓不罢休地鼓动温欣，“我去给你点一首，你待会上去唱嘛好不好？”

旁边的同学帮腔:“是啊，温欣上去唱一首吧，大家都唱过了，就你没唱。”

坐在点歌台旁的同学接话:“温欣你不是喜欢梁咏琪吗？我给你点梁咏琪的歌啊，来唱一首吧。”

温欣再想推托，可拗不过同学们高涨的热情，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身不由己地被人推到了前头。

梁咏琪的《胆小鬼》前奏轻快响起，温欣手里被塞一只话筒，她握着话筒害臊地笑笑，倒也没有逃，跟着旋律，双手捧话筒唱起来。

温欣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底下的人也第一次听温欣唱歌，都给足面子安静下来听她唱。她开腔后大家都有点意外，以为她真的唱歌不好听呢，原来只是谦虚啊。

温欣唱歌跟她的性子一样，慢吞吞的，音色里投入了过分满的感情，明明很轻快的一首歌，被她唱得伤感起来。她自己也被自己感染了，尤其是这首歌的歌词，让她想到了她和张俭的关系，她觉得自己也是个胆小鬼。

喜欢看你紧紧皱眉叫我胆小鬼

你的表情大过于朋友的暧昧

寂寞的称谓甜蜜的责备

有独一无二专属的特别

喜欢看你紧紧皱眉叫我胆小鬼

我的心情就像和情人在斗嘴

奇怪的直觉错误的定位

对你哎呀呀呀 我有点胆怯

……

一首歌结束，大家都有点不敢看温欣，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她像一个刚失恋的人，装着满心的酸楚，让人不忍心直视。

温欣也觉得尴尬，勉力朝大家笑了笑，放下话筒跑出去。

她跑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抬眼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水珠逶迤缓慢地滴下，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掺杂着她不愿被人发现的泪水。

温欣抽两张纸，对着镜子擦脸上的水，这时手机响起。她收到的是来自张俭的短信，很简短的一句新年问候：温欣，新年快乐。

不知道该不该回复？

如果回复，是不是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从此把张俭当普通朋友。如果不回复，会不会以后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或者大胆一点，直接跟他挑明？

温欣有点苦恼，拿着手机愣神，她发现自己不甘只做他朋友，也不敢和他做恋人。

洗手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看见温欣呆若木鸡的样子，何菊欢像撞破了温欣的秘密似的，自己反倒不自在。

她本来没打算洗手的，这时靠到洗手盆边去洗手，边说:“温欣你怎么出来这么久啊，过十二点了，大家都要走了。你好了吗，我们一起走啊。”

温欣没给张俭回新年祝福，点点头跟着何菊欢走，她俩家离得近，回家时两人一起打一辆出租车。

两人坐在出租车后排，温欣一直很沉默。走到半道，何菊欢受不了了，摇摇温欣的手臂，鬼祟地问:“温欣，你是不是失恋了啊？”

温欣愣了一瞬，浅笑回答说没有啊，都没有谈过，怎么会失恋。

“可是……”何菊欢的样子比温欣还苦恼，“你看起来真的很像失恋诶。”

温欣反问:“哪里像啊？”

“就你唱歌的时候啊，唱得……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觉得你有故事。”

温欣默不作声，有点心虚，偏头看车窗外。

何菊欢想了想，又说:“温欣，高中的时候你不是跟张俭走得很近吗？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啊？都在北京，应该有见过面吧？”

温欣点点头，嗯了一声，“见过。”

何菊欢小心地问:“那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没有，”温欣自嘲地笑，“人家上的是清华，我哪高攀得起。”

何菊欢正义地打抱不平:“你这是什么话！上清华又怎样？你读的学校也不差啊，是我上不了的学校呢。”她还是不信温欣和张俭没在一起过。

温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把话题扯到何菊欢身上，问她:“那你呢？谈恋爱了吗？”

“谈是没有谈，不过……”何菊欢羞涩地笑笑，“我们学校有一个男生我看还不错，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已经加到他的Q了。”

温欣发现自己对别人的感情生活也提不起兴趣，她没再多问什么，但何菊欢自己说起来就停不下，说完自己又说起她的舍友，温欣却始终神游，听一半漏一半，直到她先下车，何菊欢还意犹未尽。

温欣下车后朝何菊欢挥手道别，嘱咐她到家发个消息。

大年初二的烟花燃在夜空中，温欣仰着头站在路边看几眼，天上月亮半弯。她收收心，裹紧外套衣襟，面迎寒风踏着夜色走回家。

进家门前，温欣看了下时间，已近十二点半。温欣家的房子是温妈学校分配的家属楼，一家三口住的小两居室。

爸妈都睡了，客厅给她留了一盏小灯，她轻手轻脚换了鞋，拿上衣服去洗澡，一切动作都小心翼翼，怕吵醒家人。

温欣穿着睡衣上床，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好一阵，终究是不忍心拒张俭于千里之外，她拿来手机，给张俭回了一条短信。

所以那个春节，大年初二凌晨一点钟，张俭在北京的一个老宅子里，收到了来自温欣的新年问候。

她发的问候跟他发的一样简短，不甚用心，看不出情绪——

张俭，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