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役,日子也太平了许久,秋天不争气,没在云阳留太久,灰溜溜地被一场初雪赶走了。
陈碗无所事事了太久,此前有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来请她,可惜她深居简出,软硬不吃,来人再有能耐也被熬光了耐心,不约而同地在冬天之前尽数离开了。
陈碗手机通讯录里没几个活人,除了宋文奇,平常谁也不联系谁。陌生号码是更不会接,一概当成骚扰电话挂掉了。
初雪这天,云阳的天气糟糕透顶,冰雹打得玻璃窗上震天响,陈碗却饶有兴致,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窗前玩着手机上自带的小游戏。
她玩得很烂,一局也没赢,耐心正要告罄,一通电话打了过来,霸占了手机屏幕,她本来也正要退出游戏界面,这一会竟然有些手足无措,顿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接通了电话。
直到坐上了大巴车,她还是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这场四处漏风的大巴去往云阳市周边的的村落,陈碗裹紧了衣服,难得产生了想要睡一觉的想法,不过她只是想想,连眼都没怎么眨,好像是要把路过的风景尽收眼底。
大巴磕磕绊绊地终于到了终点站,可是陈碗的目的地还没有到,据说还要再往西边走半个小时。
陈碗哪知道哪边是西,冒着大雪终于嗅到了人烟。
云阳的大雪好像只在城市转了一圈,市中心除了有些道路堵塞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影响,大雪全来霍霍这边的小山村了。不过这边的村民很有点自强不息的精神,房子被压塌了,还在一边看戏嗑瓜子,见到外乡人陈碗,还给她硬塞了一把。
陈碗捧着这把瓜子,和面前来抢修的人民弟子兵大眼瞪小眼。
村民从棉袄兜兜里摸出了两三个小橘子塞给陈碗,“塘厦村还在另一边哦,你下车开始就走反了,平常从这边过去就要一个小时,别说这下大雪的。”
一位胖胖的村妇把她拉到屋边的石头凳子上,“这个大雪一下子不会停的呀,你先坐一会,等他们修完了屋子带你去嘛,他们有车。”
一位扛着半块屋顶的军人灰头土脸地应了一声,“小姑娘你坐一会吧,你这小身板的,别一会我们还要去挖你。”
陈碗语塞,张了张嘴愣是没有说出话来,又扛不住旁边大姐一直往她手里塞糖果,只能慢吞吞地剥着橘子皮。
她有点后悔出门没有穿多点,屁股下的凳子根本也不能算是凳子,只是一块勉强能立住,还算平整的石头,硬是隔着几层衣服冰着她的屁股,正当她摇晃着腿想取暖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她眼前。
裴化云从屋子那头翻过来,正蹲在半塌的屋顶上,也是一脸迷惑地看着陈碗。
他刚刚从狭窄的坍塌土屋里钻出来,不算非常狼狈,但也是十分灰头土脸,村民大爷搀了他一把,助他跳下屋顶。
“那个,”裴化云顶着陈碗的目光,有点尴尬地拍了拍一旁的军人,和他一块去屋子背面商量事了。
等裴化云和那位年轻的军人一同从后面出来,陈碗已经慢吞吞地剥好了橘子,递给了他们。
两人一对视,陈碗才发现裴化云黑得更均匀了,想必是在屋后偷偷抹了脸。
大姐端了茶水出来,几个人围在一块,顶着风雪唠起了嗑。
“小姑娘你从云阳来的吗,大下雪天的,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安全。”军人开口说。
陈碗露出了个笑容,细声回答说,“我去看我爷爷。”
裴化云默不作声地啃着一块温热的饼,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她。
“看你爷爷还不认识路啊,塘厦村和这里都不是一边。”军人笑了,把手里的几块糖塞给了陈碗,“我们都是这边军校的,这块我熟。”
知道你熟了,端上桌来吧,陈碗干巴巴地笑。
“雪下太大了,一下子不认识路了吧。”大姐笑呵呵的,用纸裹着饼递给陈碗。“你们小孩现在都不太识路。”
“也是,”军人点头,“我们再有二十来分钟就能修好,等会儿我开车送你过去。”
裴化云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你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归队,我送她过去,完事我就回云阳。”
军人才想起这茬,又对陈碗说,“让这个大哥送你吧,我来不及了。你不用担心,他这个是云阳刑警大队的副队长呢。”
他这么一说,旁边的大爷大姐可闲不住了,七嘴八舌地夸起了他,裴化云脸上挂不住,硬把饼往嘴里塞,便要起身修屋了。
两个男人的动作很快,土屋很快就恢复了原来七八成的模样,陈碗告别了军人和大爷大姐,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裴化云的越野车。
陈碗也没等裴化云开口说话,将兜里的饼掏出来塞到了他嘴里,笑眯眯地说,“你多吃点,你有功。”
裴化云像个大嘴猴似的,一手抓着饼,一手启动了车,还不忘瞪她一眼。“你干嘛来的,这边上出什么天大的事要你去管吗?”
陈碗回敬他,“你又干嘛来的,下凡来体验民情吗?”
“我今天休息,那是我朋友,我来帮忙。”裴化云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你呢?去救爷爷啊?”
陈碗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也觉得七拐八绕的没意思,便坦诚说道,“塘厦村有个大爷老婆死了,请我去看看。”
裴化云没说话,鼻子里出了重重一口气,表达了他的态度。
陈碗和他尿不到一个壶里,便闭着眼佯装睡着了,直到到地方了她才伸了个懒腰,解开安全带刚要下车,就见到裴化云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陈碗心里发麻,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北副队送我过来。”
裴化云黑了脸,也跟着下了车。
陈碗走了好几步,转过头来看着裴化云,“谢谢您送过我过来。”她一字一顿,就差没有说出滚字了。
裴化云黑着脸,“雪下太大了,大巴也停运了,你动作快点,等会我再送你回云阳。”
陈碗没想到这一出,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到裴化云越过她,脸拉得老长,咬牙说,“我姓裴。”
裴化云愤愤走了几步,双臂都气得没有办法贴着自己的身体,几乎要举到头顶,再原地蹦跶两下,他转过头来看着陈碗,“你该不会也不记得我叫什么吧?”
陈碗哽住,一脸便意,转过身子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的朱红色顶的瓦房,“好像是那家。”她说完就在雪地上滑了出去,硬生生滑到了那家人门口。
这家只有一间小瓦房,用些烂木头围起了个小院子,鸡鸭在角落的草垛子上瑟瑟发抖。
陈碗左右没见到人,门也上了锁,没见到讣告和挽联,和普通的农户没有什么两样,不像有人去世的样子。
裴化云踏着怨气走过来,鼻孔顶到了天上,“你该不会走错了吧。”
陈碗出于各种原因,也没有反驳他。电话里那个沙哑着声音的老爷爷说的,只有间红顶的瓦房,没和其他村里人一块住,陈碗来的一路上闭着眼也没注意看,不过这附近也只有这一家人。
裴化云拍了拍她的背,“有人来了。”
陈碗脚下踉跄了一下,竟然被他拍得挪了位,向前窜了一步,她抬头瞪着他,裴化云还是鼻孔朝天,也没有任何歉意,这位不知道姓名的警官突然面目可憎了起来。
来人和陈碗猜测的差不多,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肩上挑了两捆柴,脚下跟着只小狗崽子,正冲着两位不速之客奶声奶气地叫着。
老大爷姓周,乐呵乐呵地邀着两位进了屋,裴化云一只手拎起了狗子,狗子看着自己主人不管,呜咽两声,也就不敢再叫。
陈碗进屋还没有说话,先是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周大爷端来了寒颤的年货,请这两位吃,陈碗不想再见到橘子了,便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吃过了。只是这时候虽已经正式入冬,但还远不到过年,所谓的年货,恐怕是去年的年货了,都是一些杂牌的塑料纸包糖果,还有受潮的瓜子花生。
周大爷有点恍然大悟,在小屋的床铺里翻出了一个小布包,郑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又向陈碗的方向推了一下。
陈碗冷得发抖,还端着茶杯暖手,看见小布包里露出的钱来,又看见有些褪色的红布包,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便真的笑出了声音,“老伯,你是向谁打听到我的?”
裴化云算是知道她那么些档案是怎么来的了,这人真是缺德坏了,人老婆死了她还笑得出来。
周大爷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手,“上次我去云阳听见有人在说您,就留心存了号码,本来也不指望什么的,没想到您会答应。”
陈碗摇摇头,“我担不起,你就叫我陈碗吧,小陈也行。”
周大爷“哎”了一声,又把那小布包朝她拱了拱,陈碗只瞥了一眼,连张大红色整的也没看见,“你只听别人偶尔提起过我,不知道我怎么做事的。还没做事我是不会收的。”
裴化云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这老大爷孑然一身,刚死了老婆,边上只有只傻狗,也亏得她好意思。
周大爷犹豫了一会,“是这样的,我老伴前不久走了,走得太突然,我好些话没来及说,也不清楚……就想请您来看看,和他最后说上几句话。”
陈碗冷得脸上发青,嘴唇还有点颤抖,“她几几年生人,什么时候走的。”
“1945年七月生,是十七天前走的。”
陈碗刚刚进来就没见到有东西,听见这个日期心就沉了下来,随口说,“怎么不早点打电话来。”
周大爷有点委屈,“我打过了,一直没人接,我还以为市场那个人骗我的呢。”
陈碗吃瘪,无声叹了口气,周大爷又问,“还是太晚了吗?”脸上说不出的委屈。
“不晚。”只是有点麻烦,这没见到人,想必是已经离开了,但是四十九天还没过,去找找还是能找到,只不过又要去求姓沈的罢了。陈碗冻得有点睁不开眼,裴化云突然关上了门,把热乎乎的小狗崽子塞进了她怀里。
陈碗和傻狗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语。
周大爷听见她承诺便露出了笑容,“没晚就好,我就怕和他说不上话了。”
陈碗刚要说话,就见一道影子从墙角钻进了房子,是个有点年纪的老大爷,正瞪着自己。
“……”陈碗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难怪这家人不和其他农舍在一块,离群索居着呢。突然失笑说道,“您有什么想说的,在这里便说吧。”
周大爷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他就在这?在哪里啊,我朝着哪边?”
那新死魂翻了个白眼,插着腰说道,“老东西,我在这呢,你往哪里看?”
陈碗用茶杯挡住自己的表情,指了指裴化云身边的一块空地。
裴化云不信她这一套,也没往边上挪。那魂魄瞪着裴化云,嚷嚷说,“走开走开,碍眼的东西!”
陈碗看向裴化云,“那个,麻烦裴副队让开一些。”
裴化云不知道她要装到什么时候,一点脾气全从鼻子里出来了,没好气地和陈碗坐到了一边的板凳上。
周大爷看向了陈碗指的方向,叹了口气,“我说你走的怎么那么急啊。”
新死魂插着腰,“合着死不死的是我说了算?”
陈碗咳嗽了一声,“天意弄人。”
周大爷长吁短叹,也在桌边坐了下来,“你走的这么急,我好些话,还都没说。”
那魂魄隔空有点想动手,“活着的时候屁都不放一个,死了倒还没停了。”
陈碗说,“他说他听着呢。”
周大爷点点头,看着空中的虚无,好像真的人就站在他眼前似的,“我俩这辈子算是过完了,下辈子怎么办呢?”
新死魂吹须瞪眼,“下辈子谁还跟你过啊?”
陈碗一时语塞,周大爷没得到回应,好像真伤了心,看着她,“他说下辈子不跟我了?”
新死魂转过头来,“小丫头!你给我好好说,谁说不和他了!”
陈碗摇摇头,“他说下辈子……也和这辈子一样。”
周大爷点点头,“没白养你,我这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自己瞎活也没什么劲,你再等我些时间,我们一起去投胎……你要先走了,我口说无凭,别人不认我们了。”
那魂魄终于不再顶嘴了,虚空的手穿过了活人的肉身,只剩一声叹息。
陈碗有些出神,好半天才对上周大爷的眼神,“他说我一定等你。”
新死魂点点头,“小丫头你说的好,我不等你又去哪里呢?”
陈碗将那小狗崽子放到地上,它便摇头晃脑地站在新死魂边上,好像要撒娇,却又找不到人,转了好几圈委屈巴巴地呜咽起来。
周大爷闭上了眼,“说好了,别骗人,到时候看不见你,我可生气了。”
新死魂放开了他,挪到门边,大概是不想影响到他,“你这辈子也没生过气,这时候又说什么。”
陈碗站起身来,将那布包揣到口袋里,又抓了几颗糖果,便是要走了。
周大爷跟着起来送,总算是露出一点笑容,“谢谢你,我家那老货不怎么会说话,难为你了。”
陈碗摇摇头,“不难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来日也不必害怕,只说自己是陈碗送来的,他们会理解的。”
周大爷憋着眼泪点点头,“我送你们出去。”
陈碗只让他送到小院门口,便拍了拍他示意他回去,小步走到停在路边的车旁,突然开了口,“现在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裴化云愣了一下,“你有急事要回云阳?”
新死魂叹了口气,陈碗说道,“已经陪的够久了,该走了,我一定同他们交代好,你们来生还是如此,变不了。”
他合了合眼,“这辈子已经够了,不敢多求,多谢你。”说完便消失了在了原地。
裴化云才反应过来,觉得她人都没再看了,装神弄鬼居然也没停,翻着白眼上了车。他刚刚也见到了那小布包里一些五颜六色的钱,忍不住开口说,“我只听说张燕淑给了你一万的预付款,那大爷那点钱够么?”
陈碗才想起来这茬,从口袋里抽出了那块布来,混着半块碎掉的饼,还有几颗糖,糖果因为天气融掉了一半,另外一半又硬到能把牙磕掉,黏黏糊糊地附着在包装纸上面。
那块布上面歪歪扭扭的缝着1967的字样,还有两个更为歪斜的人名。
裴化云看了一眼,“你没拿钱?”
“这个也算。”陈碗把布塞回了口袋,眼睛闭了一半,又打算装睡,敷衍说,“钱我放回糖果下面了,怎么能当着你的面干这种违法乱纪的事。”
裴化云语塞,只默默把车里的温度调高了。
大雪封路,裴化云走走停停,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云阳。陈碗缓缓睁开眼,竟然还觉得有些燥热。
“你和保安说一声,我送你进去。”裴化云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开了点车窗缝。
陈碗吸了口气,解开了安全带,“不用了,我走两步。谢谢你送我回来。”
裴化云没留她,也没再说话,默默从衣袋里摸出烟盒来。
陈碗下到雪地里,才知道车里有多暖和,后悔之意一闪而过,虽然裴化云的车还在后面,但是陈碗没有这个脸皮回去了。
雪下得太急,小区道上的雪来不及清理,陈碗看着在远处影影绰绰的房子,感叹真是举步维艰,这个冬天她都不想再出门了,且就在房间里过这几个月罢了。
短短几分钟,陈碗走得鞋袜都湿了,挪到门口时发现院门竟敞开着,门槛上堆了尺厚的雪。院里也不见人烟,陈碗一凛,连跑了几步到屋前,门也是虚掩着,屋里没有开灯,陈碗借着一点外面的月光才看见老太太蜷缩着身体倒在门前。
裴化云拿着烟盒开开合合,最终还是放了回去,下车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杯热饮,坐在门口慢慢的喝着,直到一辆救护车从他眼前经过开往了小区里面,门口有两个保安开着巡逻车跟过去了。
他无心看热闹,总不能是陈碗那小矮子陷进雪里去了,喝完豆浆便驱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