躯壳 第45章 第 45 章

陈碗回到房间的时候，李景还在落地窗前奋笔疾书，房间甚至比她离开的时候更乱，尤其是门口桌边的沙发椅上已经挂满了十几件她穿过但没洗的衣服。裴化云已经去一楼食堂吃饭了，看来李景还和刚走的裴化云吵过一架，李景脸上暴怒的红晕还没有消散，头顶的碎发都是竖起来的。

陈碗也很不解，她本就不怎么灵活的脑袋里盛满了事情，没心思再管李景，“二楼有个房间空了，你收拾东西赶紧搬走，看见你就烦……”

李景还要说什么，陈碗就走进了浴室，将门关得震天响。

浴缸里的水还没有半满，陈碗就睡了进去，这房间原本就是情侣房间，浴缸容纳两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她一个人甚至能在里面游两圈。正是净化心灵，理清思绪的好地方。

陈碗还没有回想起南北两国战时那会儿，她在哪里，在干什么，浴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裴化云神情呆滞，李景也尖叫了一声。

陈碗几乎整个身体都泡在水下，只露出了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和一点肩膀，她竖起了中指，“还不滚出去。”

裴化云连连“哦”了好几声，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李景扯走了，两人不带脏字地整整吵了半个小时，期间甚至没有超过半分钟的停歇。

陈碗原本就混沌的脑子，现在完全无法思考了。等到水彻底冷下去，陈碗换了睡衣打开了浴室的门，“再吵你们就都滚出去。”

两人都住了嘴，陈碗看着因为两人一边吵架，一边往对方身上扔东西，更凌乱的房间，忍无可忍，抬手了砸烂了手边的台灯，“都滚出去。”

李景瘪嘴，瓮声瓮气道，“姐姐。”

“再夹头给你打掉。”陈碗抬手作势要打人。

李景随手捡了几件东西，又狠狠瞪了裴化云一眼，才忿忿不平地走了。

裴化云只是一直沉默，李景卷着她的破烂走了，沙发上也终于有地方可以坐，他双眼望天，把剩下的全都丢在了地上，然后踢到了床底下。

“叫你也滚出去，你还坐下了。”陈碗想踹他一脚，但裴化云没有要躲的意思，她收回了脚，“干什么，谁又惹我们公主殿下不高兴了？”

裴化云没有回答，坐了一会就进浴室了。

陈碗觉得奇怪，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他是晚上没吃饱，情绪又开始低落了，照常躺在了被窝里，打开了电视。管他妈的什么南北两国战争，磨镜人和沈家，地下无穷无尽的尸骨，不能耽误她看电视睡觉，一切都稍后再论。

裴化云刚刚的确在食堂，并且一人点了两份饭，还有一海碗热汤，古哀山的温度好似比其他山温度要低一点，他穿两件衣服还觉得冷得慌。

他看着一桌子的饭菜，心情愈发好了，却迎面撞上了拿着行李下楼的燕醒，想来她是要离开古哀山，刚刚和陈碗几人的谈话应该是在交代事情。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燕醒原本是要直接离开民宿的，但看见裴化云之后，又硬生生地改变了行径路线，一屁股坐在了裴化云对面。

他顿时有点食不下咽，因为燕醒的表情比两人初见时还要严肃一些。

她开口，还是和陈碗相似的话，“死到临头，胃口还这么好？”

“就是因为死到临头，才要吃点好的。”裴化云放下了筷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燕醒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的胸口，“你的伤口怎么样？”

裴化云点点头，“好多了。”

燕醒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唇边还挂着讥讽的笑意，“你知道，符咒这一门，是怎么学习的吗？”

裴化云停止了腰杆，正色起来，“大概和电视剧里那些差不多吧。”

燕醒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种神明看向人类脚下的蝼蚁般的怜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普通人能学的符咒有很多种，只要师父肯教，书里有记载，他就能学。但学和学会就是两码事了，学会和画出来也是两码事。普通的符咒只会消耗人的精气神，假以时日，休息就能彻底恢复，高阶的符咒则会消耗气血，要用上天材地宝，去修补灵力的破损。而一些禁咒，消耗的是魂魄，你一旦开始画，就再也回不了头。”

裴化云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些不妙的联想，燕醒接下来的话算是坐实了。

“沈家人带来的伤口，是无法修复的。”燕醒直视他的眼睛，“沈石想至于你死地，顺便让陈碗因你的拖累，使用禁咒而死。”

“我不知道陈碗有没有告诉你，沈石在你的魂魄上下了诅咒，你将来必定是沈家人的一员，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沈家人都会追过来。”燕醒隐去了磨镜人在南北国战争中的立场，三言两语将古哀山的情况说出了口，“我们脚下是数不清的尸骨，你们不可能找到沈石，更别说利用沈石解除你身上的诅咒。”

她目光灼灼，“你会死，然后拖累陈碗陪你一起下地狱。这是沈石的计策，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盘中的棋子，陈碗她，也心知肚明。”

裴化云看着即将溢出洗脸池的水，关掉了水龙头。

直到陈碗伴着电视机的声音入睡，裴化云才从浴室里出来，她为他留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裴化云就着昏黄的灯光，久久凝视陈碗安静的睡颜，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整个人有些颓废疲惫，但骨肉未丰的双颊又露出了点天真烂漫来，还有她柔软的头发，她柔软的头发。

裴化云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攥住了她鬓边的一点发丝。

“值得不值得”向来都是整个生物圈的一大难题。裴化云不想做人了，也不想做牲畜，他想做林间的大树，有条件就长高长大，汲取营养，在自己的树荫下养一片小小的青苔，没条件就枯萎，化成林间的幽魂，土地的养分。不必面对这样一个复杂，总是会让人感到困惑的人，不必思考自己生存或者死亡的价值，不必思索对方究竟抱着怎样不单纯的目的。

他和陈碗相处了短短几个月，关系已经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心上豁开了洞，魂魄上也被下了莫名其妙的诅咒，不是陈碗，他早死了八百回。即使是吊桥效应，他也认了。

裴化云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为什么非得给这段感情找点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借口。为了表彰自己是个不入凡尘，不动凡心的仙子吗？

狗屁吊桥效应。

他短暂的人生中常常出生入死，紧要关头朝他伸出援手，救他一命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人。可是他也只是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颁发了锦旗，逢年过节带着牛奶和火腿肠，以及红包去问候那些人的一家老小。像这样大半夜借着一点灯光观察对方，把玩对方的头发，还是头一遭。

裴化云深感自己要完蛋了。

他坐在床边，像个怨妇一般地看着陈碗的发尾，没注意到陈碗已经睁开了眼睛。

“大半夜的。你是不是有病？”陈碗开口，裴化云吓了一跳，立刻松了手，柔软的头发又重新贴回了陈碗肩膀，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喜欢长头发就自己留，反正你现在失业了，没人还会查你的仪容仪表。”

他撒谎，“是你的头发上有虫子。”

“什么虫子让你捉了十分钟？”陈碗皱眉，有点暴躁地伸手关掉了床头的灯，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她气愤地蹬了一脚被子，转了个身接着睡，“不睡觉就去死。”

“……”裴化云彻底泄了气，整个人像一条被人踩爆浆的大虫子，生无可恋地将自己塞进了被窝。

而他的隔壁，就躺着一台接触不良的机器，机器连网都连不上，开机关机都费很大劲，只是长久以来一直工作着。

两人靠得很近，裴化云能感受不远处她的存在，但是存在感太低，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久久无法入睡，心想道，如果她能再靠近一点就好了。

裴化云在这儿胡思乱想，自作多情，身后的陈碗却动了，她先是伸脚踹了他一脚，裴化云没有防备，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她在床上转了好几圈，最后一拳锤在开关上面开关都让她锤出了一条裂痕。

她们这些不生不死的物种，一旦出现了情绪问题，除了将自己关起来几十年慢慢消化，几乎毫无办法。当然消化的结果是消化不良还是顺利通常就要看个人造化了。

陈碗锤完就后悔了，她周身的痛感已经削弱了太多，只是担心手指骨折了她也察觉不到。

裴化云支起上半身，看着她和自己置气半天，“又怎么了？”

陈碗没理他，兀自在原地换起衣服来，裴化云急匆匆撇过头去，“你换衣服干什么？”

陈碗随意换了一件毛衣，披上了一件厚重的围巾，拿着手电筒就打开了门，“睡不着，我出去了。”

“我吵醒你了？”

陈碗扭头就看见了裴化云在灯光下湿润湿漉漉的眼睛，“没，我就没睡着。”

他的状态很好，深山中环境足够好，伙食也简直是按照养猪的标准，再加上不用日日夜夜地加班，唯一的烦恼就是李景总和他吵架。

他头发长长了一点，眼下的青黑，两颊的凹陷也消失不见，已经不是陈碗初次见到的那个模样。

“我也去。”裴化云说着就掀开被子，里面还穿着睡衣，套上外套就要跟着走。

“你不用跟来，我只是睡不着随便走走。”陈碗抬脚就要走，裴化云手忙脚乱地下了床，“我有事情要问你，希望你正面回答我。”

陈碗不耐地皱起眉头，“又开始审问我了。”

裴化云点点头，正色道，“对，审问你，但是这次没有阴暗的小房间了。”

她双拳紧握，想要把门锤出个洞来，“给你两分钟，不然我怕我真动手打你。”

裴化云光是思索自己究竟要怎么开口，就花了足足三分钟。

陈碗耐心告罄，扭头就走了，裴化云快步跟过去，“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呢？你有那么多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分给我一点？”

对门的冯漆和朱如若听见动静也出门看热闹，这俩人都身穿长袍，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就这样还做到一半出来看热闹。

裴化云也有点尴尬局促，他想着要不然跟着陈碗出去，要么陈碗进来，两人关着门吵架。

“你们俩大半夜干啥呢？”朱如若拢了拢衣襟。

“你们俩大半夜干啥呢？”陈碗将问题抛回去。

“干你们干不了的事。”冯漆揽住朱如若的肩膀，“你们俩动静能小一点吗？”

“去死。”陈碗咬牙切齿地回到了房间，将门关得巨响。

裴化云泄气般的坐在了床沿，“现在能好好听我讲话了吧？”

“不听，你算老几，你说听你的就听你的？”陈碗将围巾砸在他的身上，“滚出去。”

裴化云环顾了一圈四周，民宿的房间的确宽敞，但并没有他可以待着蹲在角落里画圈圈的地方，陈碗非要赶他出去，他就只能去厕所和阳台待着。

裴化云深吸了一口气，“承认你喜欢我有这么难吗？不装疯卖傻，坦诚一点你能怎么样？我是多拿不出手，说出这四个字影响了你的大女子气概吗？”

陈碗表情僵住，脸色难看得像刚刚从土里挖出来，她甚至都没有避开裴化云直白的目光，“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了不起喽。滚出去。”

裴化云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她会破罐子破摔，一时也懵住了，回过神来之后，还是躲进了厕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