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化云稀里糊涂地昏倒了,在梦里也昏天黑地的,只听见有人在哭,凄惨地哭,听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过一会,那人又开始拼命叫唤了起来,哭喊着,“我头好痛啊!我胳膊好痛啊……”
裴化云听着他把自己浑身上下的部位都说了个遍,刚要同情地问一句怎么了,就听见他的竭尽全力的哭喊里,藏着一点笑声。
那笑声不会是哭喊的人发出来的,又虚虚实实,听不清楚。
裴化云在梦里往前走了许久,才走到一片迷雾前面,用手拨了几下,眼前的情景才逐渐清晰起来。
或许是他做警察的原因,见识过太多血腥惊悚的场面,给他的噩梦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细节。面前一幕仿佛是那些恐怖画面堆砌起来的,冲击力极强,还伴随了浓重的血腥味。
没有人形的男人躺在地上哭爹喊娘,浑身没有一块好皮,已是千疮百孔,四肢被死死钉在地上,挣扎不得,坐在他身上的人也是一身的血。
那人矮小瘦弱,手里却握着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的往他身体里捅,边捅边把他身上的肉挑了出来,扔垃圾一样扔在一边,不停地持续着手上的动作。
她发出声声得意的狞笑,“哈哈哈,还有三百刀!还有三百刀!”
裴化云听得浑身一激灵,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
她满身满脸的都是别人的鲜血,几乎埋没了原本的模样,只剩一点狰狞可怖,她偏头看着裴化云,脸上还有癫狂的笑容,手下一刀深深刺进了身下人的眼眶里。
裴化云吓得不轻,挣扎着从梦里面醒了过来。
叶全在一边打着游戏,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见到裴化云睁了眼,手里也没有停下,只是关了麦,“裴副队你终于醒啦。”
裴化云摁住狂跳的太阳穴,还没有从刚才的精神冲击中醒来,先是环顾了一周,确认自己没在恐怖电影里面,才安下心来平躺了回去。
“差点烧成傻子。”叶全身体随着游戏人物一晃,“死了。”
“啊?”裴化云一脸疑问。
叶全关掉了手机,“我游戏输了,哦,还有点别的事,李常安也死了。”他向来心比天大,已经摆脱了昨天的阴影,说这话的表情相当冷漠。
裴化云僵硬在了床上,还揉着自己头的手也停了下来。
“真死了,”叶全比了个鬼脸,“嗝屁了,心跳停了,驾鹤西去了。”
裴化云叫停了他,皱着眉头,“够了,怎么死的,昨天不是好好的。”
“不知道,可能是羞愧地咬舌自尽了。”
“说正经的!”
“我说真的!那舌头咬掉了一大截呢,审讯室地上全是血。”叶全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他突然就咬断了舌头,老柯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都按不住他,他就一直在打滚,打着打着就死了,救护车没到人就没气了。昨天和你一起拖走的,没待一会就宣布死亡了。尸检报告还要再等等。”
裴化云听得云里雾里,“咬断舌头及时送医怎么也死不了人吧……”
“那谁知道,总不能是被我骂死的,那我可牛逼死了。”叶全说。
裴化云想起那个梦来,“昨天你说陈碗去看李景了,她们说什么了?”
“倒也没说什么,我看她们两个之前也不见得有多深交情,只是李景莫名其妙地特别信任她而已。”叶全摇头晃脑地说,“我看就是同性相吸,同病相怜。”
裴化云管那么多姐妹情深,“那她有没有说李常安的事?”
叶全看向他,“人我看着死的,审讯室里除了我和两个兄弟什么也没有,你可别说那些玄乎的事。况且李景没说李常安的事,陈碗真安慰了她几句就走了。”
裴化云脑子里都是陈碗那天留下的“千刀万剐”,还有那个异常诡异的梦,“你去查查陈碗这几天的具体去向,越具体越好。”
叶全唉声叹气地点了点头,走出了病房。
裴化云够到放在一边的手机,开机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天,怪不得脑袋昏昏沉沉还有点痛,真是躺久了浑身不自在。
他又细细回想起那个梦来,陈碗状似癫狂,手里拿着一柄钝刀将人千刀万剐,真就应了她自己说的话,那地上的人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应该就是已经死去的李常安了。
裴化云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叹了声气。醒来的时间越久,梦境就越模糊不清,他的恐惧和担心也就自然消散了个干净。
陈碗纵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会真是跨越阴阳的能人异士,顶多缺了点道德罢了,自己确实不该把一个小姑娘当成什么洪水猛兽来看待,有失偏颇了。
再说就她那小身板,还杀人呢,送上去给人杀还差不多。李常安人还在封闭的房间里,自己犯病咬断的舌头,自己作的死,也不能怪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去。
至于陈碗和李景,恐怕真是叶全说的同病相怜。一个独自在外流浪几年,一个被生父抛弃被继父家暴,还真是同一路人。
他给陈碗找好了开脱的借口,躺回了被子里,觉得都怪那个梦,好端端地梦见她干什么,还把自己吓得不轻,这会儿攒劲再做个好的,不要再来恐怖片那一套了。
裴化云闭上了眼睛,又昏沉睡了过去。
陈碗没在医院过多停留,出门就拦了一辆出租车。
沈石必然不会拖泥带水,陈碗也只能尽快行动。
陈碗和沈家的关系不能算密切,其中的沈石对他们一类人更是恨之入骨,看到陈碗他们就像在村里见到人的大鹅一样,追在后面啃,上辈子大概是有互相在家门口拉野屎的特别缘分。
沈石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给了她一个地址,让她去取一件东西。那地方离云阳还很远,一路上还不全是国道,还有段崎岖的山路,陈碗坐在颠簸的车上居然起了点睡意。
她身体特殊,不方便外出停留太长时间,也不与人来往打交道,平时在家中也是有意地屏蔽了光源,无论白天黑夜她都不清楚,时间也就没有那么难熬。
上次莫名晕倒后,陈碗竟发现自己周身的疲乏消散了许多,身体叶没有从前那么沉重了,便时不时的窝她房间里那张小沙发上睡一会。
颠簸的车上,她到底没敢睡过去,只一直盯着窗外,想着要怎么带李景回家,肯定有大堆的手续要办,后面有得忙了。
如果真能如自己所愿,找到转世之法,要看着李景长大,把一切都留给她,就和浣沙一起离开吧。
车开了近四个小时,停在了一座山的山脚下。
陈碗和司机说好了,自己去个把小时,届时回来再返回云阳。
司机笑呵呵地说,“不急,我在这边上吃个饭,休息一会,你去山上,是去拜佛吧,那庙里许愿可灵了呢!”
陈碗点头称是,转身就上了山。
此处是个不算高的小山,人烟甚少,除了一座香火旺盛的小庙和几家农宅再无其他。沈石给的地址就在这山上,其他的却没有仔细说,只是说,她到那里就明白了。
陈碗走了将近半小时,才隐隐约约地见到远处的山顶神庙,也没见到不对劲的地方。
难不成还要她进庙,神佛见了她个不死不活的怪物不得气得下凡把她踹出去?陈碗的步子在庙前的门槛前停下,犹豫了起来。
陈碗从前想不开时求过佛,赖在家破庙里几十年,日夜不休地跪在佛前祷告,只是佛半点反应都没给过她。这下便对寺庙有了些许的阴影,她还在门外徘徊,门口一个年轻的小和尚便走上前对她施礼,“师傅师叔都下了山,但是来拜一拜也是好的。”
陈碗看了他一眼,拜什么?难道佛祖他老人家和沈石串通好了,会告诉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吗?
陈碗看着小和尚那双发亮的眼睛和脑袋,于心不忍地走了进去。
佛堂的软垫很是舒服,陈碗跪着还起了一点睡意,心里暗想,“您老人家还记得我不?我还活着呢,你要是慈悲就放过信女一回,让我早点超生吧。阿弥陀佛。”
陈碗抬头看着那不动如山的金身塑像,想也是没有反应,“太无情了,那算了,沈石拖我来取一件东西,如果你知道在哪里便吱个声吧,免得我好找。”
她这么想着,庙外便传来一声悠扬的钟声,她寻声赶过去,只见到小和尚在庙后的梵钟边默默扫着落叶,见到陈碗便解释道,“我们庙里的钟楼整点便会敲响,做集众报时用。”
陈碗在原地差点发起抖来,退后了几步,才转身小跑回了佛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您要真的能听见,便把转生之法告诉我吧,我已白白活了千百年,已是天地不容,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她紧闭着眼,缓了好一会,才发出一声叹息,“沈石那畜生,怕是请不到这层关系,巧合,巧合罢了。”
陈碗念着巧合两字,失了魂似的回到了小钟楼边。
这么多年,这大概是陈碗见过最“老”的魂魄了。
那女鬼身穿一件浅黄色的千褶裙,面若桃花,发髻上只插了一只玉珠簪子,正倚着梵钟梨花带雨地哭着。
天晓得她在这里哭了多久,陈碗不经有些颤颤巍巍的,凑过去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那女人好似是好奇她能看见自己,便半遮着脸抬起了头来。
陈碗一怔,这人穿的衣服大抵是宋朝时期的,距今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可是她既没有去投胎,也没有变成恶鬼,看起来可能还有自己的意识,最离奇的是,她太鲜活了,仿佛真的活着一样,陈碗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细致的妆容,甚至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只是那里面没有自己的倒影而已。
女人娇滴滴地开口,“你又是谁啊?”
“我是……我是来找你的。”陈碗顿了顿,一时无言以对,她既不知道沈石的真实姓名和长相,也不知道沈石究竟想要什么。不过沈石说,她到此地来,就会明白,此地也就这女子一处异常。“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女人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想不起来,哥哥让我在这里等他,可是哥哥一直都没有回来接我……”
陈碗一愣,心想难道是她还以为自己没死,才困在此处?
可那女人流着眼泪,抽抽噎噎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可是我都死了,哥哥还没有回来找我。”
“你既然死了,怎么不去投胎?拖到现在了……”陈碗说,把“灰飞烟灭”几个字吞下了肚。
女人皱着细眉抬起头来问,“今夕何夕?我已不知道在这里多久了。我只不过想等哥哥回来,不管生死,能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陈碗已经猜了个大概,沈石应该就是这女子的哥哥了。
“今夕,大概离你死去之时已快有八百年了。”陈碗叹了口气,“你哥哥让我来找你。”
“八百年,”女人恍惚了一会,魂身也跟着不稳定起来,“这么久了,竟然这么久了。哥哥让你来找我,那哥哥怎么不自己来?哥哥不想见我吗?”
陈碗语塞了一会,才回答道,“自然是想来的,不来,那就是不能来吧。”
“哥哥不来,我也走不了了。”女人摸着自己的脸,“我离开不了了,我的骸骨被压在此庙的底下,上面还有神佛,离开一步,恐怕就会灰飞烟灭,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陈碗在她边上坐了下来,“你哥哥来不了,你离开不了,这样怎么办呢?”
“你是哥哥叫来的,哥哥知道我在这里等他就好了,只要哥哥和我都在,就还会有见面的一天。”女人好像一点都不难过了,还乐观笑了起来,“八百年都过去了,见到哥哥的那一天也总会来的。”
陈碗瞥了她一眼,想着要怎么交差,魂魄走不出去,她也不可能把这庙给掀了,问道,“你哥哥托我来,你有什么要交给他,或者什么话要说的吗?”
女人想了一会,“哥哥知道我在等他就好,旁的也没有什么。若是信物,我死前在此处附近落了一只金镯子,不知道还找的找不到。”
陈碗无语,都八百年了,还找什么镯子,不如说她把这小庙掀了呢。
“此地一直没有什么人烟,我看说不定还在原地,我可以指给你看。”她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了后院门口,指着一个方向说,“就在那里,那块黑色的石头旁边,你去看看吧。”
陈碗叹了口气,挖吧,挖空了这里,说不定能饶到下面把她的骨头挖出来。
她手头没有趁手的工具,也不可能管和尚借来挖他们的底盘,只好在附近林子里找来了几只趁手的木棍,吭哧吭哧地挖了起来。
女人还在院里看热闹,“若能找到带给哥哥也是好的,那还是爹爹给我准备的嫁妆,哥哥肯定记得。”
陈碗问道,“你嫁人了?”
“没来得及,我家被抄了,他们都死了,只有我和哥哥逃到了这里。”女人说着,透明的眼泪落了下来,“哥哥说出去找亲戚,不过一会就回来接我……”
然后就成了冥府的走狗,陈碗狠狠地一铲,还好不久前下过雨,此地的土还是松软的,不用费多大的力气。
“哥哥有说他怎么不回来的吗?即使没有人愿意要我们,我和哥哥两个人浪迹天涯也使得,怎么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女人坐在门口哭了起来。
陈碗看了她一眼,估摸着她死的时候也就十六七岁,她从前听别人嚼过舌根,说沈石是沈家人之中最小的,死的时候还没有二十岁,这么一看,不是他没回来,而是已经在外面死了,回不来了。
她说,“你哥哥没有回来,你一个人也不该就这么死了,怎么也要活着等到你哥哥回来。”
女人流着眼泪摇摇头,转过了身去,她的背后还插着一把短刀,把身后的衣服染得通红,脑后还有个极深的窟窿,“来不及了,哥哥走了没有两天,追杀我们的人就赶了上来。”
陈碗挖坑的动作逐渐滞涩,手里木棍捅到了硬物,挖出来一看,还真的就是一只金镯子,上面的花纹已经被磨灭了一些,但是能够大体看出来雕着细碎的花纹。
而这镯子,陈碗原本没有抱有希望,八百年了,物是人非,不叫洪流冲走,也会让人捡了去,怎么就这么巧,留在了这里让八百年后的她找到。
“你找到了,把它带回去给我哥哥吧。”女人看着她,叹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陈碗扯了两张纸巾将镯子包了起来,“我一定将话和物件带到,你就……”
“我就等好了。”她说着,露出一个微笑,“再见。”
陈碗点点头,也转身走了。
沈石的妹妹看起来一点也不傻,甚至能在死后保持自己的心智和大部分记忆,说起话来也井井有条的。明明知道已经过去了八百年了,他哥哥还在世上,能是什么牛鬼蛇神妖魔鬼怪。
难怪没有仔细问,恐怕自己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她既然说沈石出去找人没有回来过,可沈石明明对她妹妹死在哪里一清二楚。
沈石说此地是他不能来的地方,力所不能及,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他恐怕也想不到追杀的人来的这么快,妹妹一错眼就死了吧。
难不成沈石通过其他人知道的?
也不对,沈石早在几百年前就是走狗了,那时候寺庙还没有建起来,既然能找到人,去将尸骨挖出来不就行了。沈石虽然已经没有了肉身,但是借别人的回来一趟也使得……
也就是他一早就知道了但是无能为力,拖到了如今。
沈石只活到了二十岁……陈碗停了下来,他没有回来,是因为他早在自己妹妹死之前就已经死了,魂魄回来看见了还活着的妹妹……若是他在妹妹死后还活着,不一早就把尸骨收敛了。
陈碗听说过,沈家人无论用何种方式,都接近不了自己的尸骨一步。难道是他就埋骨在这附近,死在了找到妹妹的前一刻吗?
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才进了“鬼门关”,抛弃了自己的去从,成为了沈家人。
陈碗叹了口气,她心乱如麻,下山的脚程都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