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日头很大,每来一人,小郭都要屈膝躬身,笑意盈盈地从宾客手中接过请帖,再照着名单仔细核对,双手重新将请帖呈递回去,再唤人来引宾客入内。
天热得很呐,小郭顶着烈日在知府宅邸大门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汗滴像发了洪水似的止不住滚滚流下,他没过一小会便要重新擦拭。
要让汗水污了请帖,耽搁了体面,或是说错了哪句话,玷了知府颜面,那位大人轻则罚俸,重则杖责。
更何况这可是大人极为重视的慈心宴,来往宾客众多。于是这个差事,他当得格外小心。
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王二在庭院中被又宽又厚的木板子打得鲜血淋漓,晚上帮着上药时,衣物都和肉黏连在一起。就只是因为在嫡子满月宴时,和来访的宾客没留神多嘴提了一嘴,少爷完全是照着夫人模子刻出来的。
要说自家知府大人,瞧着温吞寡言,但规矩极重,最在意的便是颜面。
小郭这手帕根本不离身,越紧张,汗就越多,帕子都浸湿了。
正当他从怀中掏出备好的另一方帕子时,门口又停下了一辆马车。照着他丰富的经验,这马车素色车身,青布当盖,车厢单薄,纹路简单,一瞧便是个白身。马儿喂得油光水滑,线条健壮,估计是个富户。
他心里有了判断,立刻就端上了相应的姿态。
车上下来位书生,简单的素色布衣都掩不住那通身气派,周遭都好像泛着飒气冷意,不像平常读书人的平和气息。眸若寒星,朝这大门一扫,连带着也刮了小郭一眼。
竟吓得他忙低下了头,匆匆便要迎上去。
谁知那书生并没走近,反而侧身拉帘,虚虚扶住一只手,那手一看便是长期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等那公子下了车,小郭才明白自己方才竟是认错了正主,那书生竟是这位公子的随从,吓得背后顿时冒出一层冷汗。
那二人并立,一个是和周遭尘世格格不入的遗世独立,看着清贵,却没来由让人觉得脾性温和,乐于亲近。一个容色浓丽,就好像通篇淡雅的水墨画里突然闯入的一抹红,勾着人的眼,但要真看了去,又会被震慑回来。
小郭不禁给自己又提了一个醒,看来大人邀的宾客,哪怕是白身,也不是凡夫俗子,断不可懈怠。
“鄙人姓白名安,有劳了。”这公子笑吟吟地说道,身后的随从将请帖递了过来。
小郭顿觉果不其然,原来响当当的白安公子便是眼前之人,确实名不虚传,气度不凡,等他掀开了请帖,更是大吃一惊。
这帖子的落款处写着的竟是周秀文,他不禁愣了愣神,脑子空白了几瞬,又向下看去,确是知府大人的私章没错。
可是周秀文又是何许人?他此刻犯了难,拿着请帖的手进退两难,汗出得愈发多了。
“是知府夫人下的请帖。”白公子好意提醒道。
小郭这才恍然大悟,只知夫人姓周,却不晓得确切闺名。这自古以来,女名不出中门,何况他一小小下人,如何知晓夫人名讳。
他手里有的名册上面仅仅记着大人邀的,也没说夫人也邀了人。来回跑着核对,怠慢了贵客不免会受责罚。这请帖上又有大人私章,确定无疑,应该不会出错。
于是他连忙将请帖双手递了回去,“公子您里面请。”
*
宋连今日没从那窄小阴暗,缩在角落里的侧门进,而是大摇大摆、递了请柬、堂而皇之从知府宅邸正门进的,此刻心情好不畅快,连带着步子也走得大了,没留神踩住了前面晏临的鞋。
“想什么呢?”晏临回过头来,语气有些无奈,“今日可要留神些。”
昨日晏临刚和那群人拜别后,正独自漫步海滩,春雪不知从哪个角落一蹦一跳地冒出来,硬要晏临买下她亲手做的兔子馒头,拿了钱便塞进晏临怀中一个食盒,头也不回飞奔而去。
晏临打开一看,小兔子做得歪七扭八,但食盒却暗藏玄机,夹层里装的竟是请帖。
这几日他天天去海边,为的就是给出周氏一个回应。
周氏有意透了消息,虽不明白她为何要与时松作对,但晏临也要给个信儿,说明自己此行目的确实在此,他是知道簪子来源的。
二人目标一致,可以合作,果不其然,周氏递上来了请帖。
只是事发太过突然,几人准备难免仓促。晏临一锤定音,命宋连随着自己入府,武器必然是不便携带的。除去许筠蘅不便露面,其余三人在宅外听着动静。
此刻宋连随着晏临脚步,跟在小厮指引下,步入了一处地方宽阔的庭院。说是宽阔,仅仅是相较时松宅邸的其他地方而言,布置得一丝不苟,却也了无生趣。既挑不出错,也没什么出彩之处。
院子里已有不少人,瞧着都是溪州的官吏们,即便不在上值,也是一圈圈围着各自上峰溜须拍马,热络寒暄。
他们只是想在这桩宴会里,出点小钱,挣个美名。
宋连看得没意思,毕竟这些人都不会是簪子的买家。
买家,应该是当地的生面孔,最好是有求于时松,或者以此为投名状,互卖把柄,意图绑死在一根绳子上,且能出得了大价钱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哪个不怕死的无聊收藏家。
“别着急,”晏临拍了拍她的手背,“先吃些点心。”
没受正主邀请的,有要事在身的,“心怀鬼胎”的白公子,此刻还悠然自得地伸手取来石桌上主人家准备妥帖,用来待客的栗子糕,慢条斯理地小口咬着。
没吃几口,又动作一滞,面露难色,宋连心头一紧,赶忙问道:“有什么问题吗?”该不会是糕点里掺了东西,或者时松早已察觉想要先下手……
“太难吃了,”晏临抬眼望向宋连,眼睛里露出一丝无辜的困惑,又难以置信看着手中欲要扔掉的栗子糕,“时松家里竟然连个好厨子也无。”
眼瞧着还没人注意到她二位,宋连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角。有时候这人比蒋明川还令她无语。
晏临对着手中点心犹疑了许久,既觉得这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嘴巴,又觉得直接扔掉太不礼貌。
宋连看他踟蹰了一会,从袖中掏出来一方帕子,仔细将栗子糕包好,一丝碎屑也不曾落下,然后打了个精巧的结子,重新塞回袖中。
她拼命克制,告诉自己他是公子我是伴读现在还有任务在身,才勉强将一个白眼压下。
许久没有新人再进来,人似乎到齐了。时松走上前去,底下众人纷纷停止了说笑声,他刚扬起一个微笑,目光就在晏临处停住,笑容也僵在脸上。
“白公子?”
宋连看他蒙在鼓里,还有些兴奋,正等着晏临开口,却听见背后传了一句女声。
“我邀请他来的。”
一位侍女搀扶着周夫人一步一顿走上前,她竟然腿脚不便!宋连大吃一惊。又一回想,不论是上次对弈,还是前几日的盯梢,周夫人总是坐着。难怪她不爱出门。
时松在前头面色尴尬,这回可是把他架在当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场有意宣扬二人感情颇深的宴会上拂了夫人的意。
他只好微微顿了顿首,快步走下来,接替住侍女的位置,搀起周夫人。而周氏从头至尾也没给他一个正眼,只是静默着允许他扶住自己落了座。
在场的可都是官场混了许久的人精,怎会让场子冷下来,不知谁起头吆喝了一句夫妻恩爱羡煞众人,随后便引来一堆人附和。
周氏凹陷的眼窝中,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很是无神,空洞着注视前方,好像穿过了众人,没个落点。时松如何给她递来茶水,她就如何接着,也未喝一口,过了会又重新放下。
宋连又想起请贴上她的署名,笔迹不似寻常女儿家写娟秀小楷,而像是某种行书,瘦劲嶙峋,风骨峭拔,力透纸背。
宋连没来由地感到有些痛楚,为这个交情甚浅的女人。
宴会很快便开始了,由一个个丫鬟们端着托盘站上台展示,周氏的手串、项链、珠簪就这么大剌剌地曝在阳光下,闪出一道道刺目的光来。
时松有条不紊地主持着这场宴会,可作为主角的周氏本人浑不在意,眼神飘向不知何处。
“我出二十两!”
“别和我争,我出二十五两!”
“哈哈哈,任大人可真是爱民心切啊!”
底下人哄闹一团,并不如何将目光停留在女子饰物上,只一味的抬价。没人在意这些首饰究竟是何模样,这不过是个由头,一个展现自己捐赠善资体恤百姓的工具。
宋连的心拧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闷闷的,很不舒服。
她担忧地看向周氏,总觉得这个女子被死死绑在刑柱上,被炙烤在烈火下,泪水已经被蒸干,血肉也被抽走,唯有一身骨头侥幸存活,可也再不是一个人样。
宽大的袖袍之下,有人悄悄勾住了她的手指,在这一片热闹声中,无人发现得了。
晏临轻轻的一勾,将宋连从这难言的酸涩情绪中抽了出来,周遭的抬价声又密密麻麻涌进她的耳朵里。
太吵了。
正当此时,台上端上来一件簪子,随着混着其他物品一起摆放,但还是很快就将宋连的目光夺了去。
它安安静静地躺着,簪身纤细而挺拔,通体流转着清润灵动的湖绿,深深浅浅地晕染开来,顶端镶嵌着一颗近乎月白色的绿松石,宛如湖心的一点浮光。
就是它了。
“我出五十两。”人群之中一位摇着折扇的男子朗声说道。
从宋连二人的视角看去,只能瞥见男子侧颜。
“有些眼熟。”方才还品着荔枝的晏临坐起身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