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这屋子里气味清新得不像话。宋连两只胳膊搭在寝被外面,一会甩过来,一会甩过去,来回翻腾,最终还是放弃入睡,一个翻身趴了下来。
借着隐约月光,她手指细细描摹着左手手掌处包扎的丝帛,有点伤口余留的刺痛,也有些绵延的酥麻。
这丝帛缠得极有分寸,既不会勒到伤口影响活动,又不会太过松散容易滑落。特别是最后布头的处理,整齐掖好,收尾极其利落。在她掌心缠裹得极其平整匀停,服帖整洁,一丝褶皱也无。
如包扎之人一般,心细妥帖,还很漂亮。
今日握箭那一下,手掌瞬时被蹭刮得见了血肉,但宋连其实不以为意。
这种小伤,练武见多了,她也不稀得认真处理。往日老魏还在学堂时,总会恼她不爱惜身体,碾磨一些草药令她一定敷上,但自他大考走后,宋连越发肆无忌惮。
左右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皮肉慢慢就自己长好了。
她更不在意留疤,日后真做了江湖游侠,什么疤啊伤啊,都是磨砺的象征,是习武者的荣耀,她甚至是有些得意和喜欢这些痕迹的。
只是今日,她来回摩挲着左手掌心,酥痒的感觉又令她止不住地回想。
……
“你的伤口处理了吗?”晏临忽然开口问道。
宋连还没从晏临刚才猜想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时有些怔愣,没等她想起什么伤,就看晏临目光朝她手掌处示意,她这才想起这回事来。
“不打紧的,没什么事。”过了巷口行凶那关,宋连提着的心才放下一些,此时她只想快快结束这场交谈,好叫她一个人平复下心跳。
却不想晏临长臂一捞,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身前拉去。
他并未使多大力,但宋连不防备,向前踉跄了几步,几乎就要挨上晏临的膝盖。
两人相距不过寸余,宋连呼吸一滞,只觉得手腕处滚烫火热。
待她稳住身形,晏临的手自然地松开来,“车夫很感激你,自然也是不忍你伤口外显的。”
他抽开桌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些药瓶、丝帛、剪子之类的,神情专注地拿起一个一个药瓶子在灯下看去,好一会才选出来一罐。
他要给自己敷药?!宋连有些吃不准官场行径了,她只见过陈老爷与那些上门来的宾客寒暄,语气亲热,仿佛真是知交好友,假如宋连没看到陈老爷背后的冰凉眼神。
但晏临是不一样的,他确实从少时起就是这副习惯照顾人的样子。宋连为自己没来由的紧张感到烦躁。
晏临轻托起了她的手背,肌肤相贴处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无限放大,无限蔓延,所有感官都焦聚在这一点,再迅速攀升,瞬间窜上手臂,在脑海当中嘭然炸开,令她克制不住地想要抽离。
“不,不敢劳烦大人!”宋连的手急急向后撤去,晏临的动作倒也不急,仍是轻柔地再次捉住她的手腕。
“你既是助我受伤,也好叫我稍慰自己愧疚之心一二,好吗?”晏临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他言语间反倒是在请求宋连允准,希望他能借擦药此举宽解内心愧意一般。
如此一来,倒叫宋连无法拒绝。
“可以让刚才那位老先生来。”宋连急中生智,方才见那先生进屋,手中提着一包什么,大概是医师。
晏临叹了口气,“你不愿让我来吗?”言语间竟有些落寞和怨怼。
他怎么回回一开口就将话意曲解!
“这种小事,哪里用的上公孙先生来回跑腿。”啵的一声,晏临拔开了药瓶的木塞。
也是,他当年回府晚些便要亲力亲为,不去叫下人进来伺候。合情合理,宋连心里说服自己,擦个药而已,再推拒显得扭捏。
她伸展出左手,晏临轻轻地弹了一些药粉在伤口上。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反而冰凉镇痛,飘出一缕似有似无的清新草药味。
晏临执着她的手,她的骨架较寻常女生更大些,手指生得尤为长,指节处覆着一层茧子,连带着那块肉也显得厚实些,平时射箭的虎口处有些轻微的变形,是一只坚实有力的手。
晏临又挑出来些药膏,沿着伤口边缘慢慢抹下,将翘起来的死皮抚平。处理好了这些,他取出素绢,那温热的指尖尽管隔着着细密的织物,仍然清晰地熨帖着宋连的肌肤。
细细密密,轻轻柔柔,溺上来避无可避的酥麻痒意,令人心尖发颤。
宋连无数次克制住想要抽身的手,使她看起来尽量的平和镇定,生怕泄露出心底那丝陌生而奇异的慌乱。
她的呼吸放的又轻又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灯的烛火,火苗摇曳,黄昏静谧,颇有种溺毙其中的昏沉之意。
最后听见晏临轻声说道:“好了。”他满意地托起宋连的手向她展示,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
宋连胡乱地抹了一把散乱的长发,他就是对人好,一直如此,对百姓随和亲切,对下属侍卫体谅关心,对一面之缘的小童温柔照料。
今天也不例外,没什么好在意的。于是她怀揣起这种决心,翻过身来,将左手郑重其事地放到身上,头次规规矩矩地躺平入睡了。
*
第二日宋连刚起,迅速收拾好,蹑手蹑脚地想要悄悄溜出门,就听身后逍墨追上来,转达大人的意思,今早可以在府中一同用早膳。
宋连哂笑一番,解释道王教督令她早些去,又说了些什么不爱吃早饭的鬼话,一溜烟地跑走了。
一想到昨晚那阵慌乱、酥麻和紧张,就让她摸不着头脑,只好逃避一番,不然心口有蚂蚁在爬的感觉真不好受,还是独身一人溜达着心台清明。
早风舒爽,吹得宋连怡然自得,连带着热情洋溢地朝着王老头打了个招呼。
“你染了血腥气,很浓,”王老头整日拉着帘子,灯也点得昏暗,半身埋在阴影中,透着使人喘不过气的阴气,但此刻他倒嫌弃地捏着鼻子瞪着宋连,“快拿走出去!”他随手将一沓子桌上的册子丢给宋连,便摆手驱赶。
什么啊,真是奇怪。
不过今日她心情好,也不稀罕与老头计较,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雀跃着推开房门,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又推开了窗,屋内空气顿时活泛开来。
她大口呼吸着,摊开那封册子,昨日得了认可,如今她对看书写字的活也没那么抗拒了,虽说还是不如打打杀杀来得有意思,不过在书中笔下与人隔空聊天倒也还不错。
顺便她还有些期待晏临昨日说的,那件许筠蘅交予风宪台的案子。晏临说让自己参与,那不久之后就能正式干活了!
希望陈老爷那边可以老实段时日……
今日的文章,多写得是修身养性,克制杀伐种种,明知是王老头有意针对,宋连倒也稍微读进去了些。遥想当年在学堂时,楚教头令他们杀鸡杀羊,但比起迟迟下不去手的蒋明川,反倒是干脆利索的宋连,更引得楚教头注目,他并未赞扬,而是满脸忧虑。
她不懂她做错了什么,但是楚教头和王老头都有意关注了这点。今日她读了那些文章,也品出些道理来。她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可如何拿捏住那道混沌的边界,她还摸不清楚。
鲜血会让她激动地颤抖,脉搏跳动会令她不禁兴奋,刀口所到之处,弓箭所瞄之处,都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女童。
她在其中,尝到了掌控的快感。
今日宋连读得畅快,写得也丝滑,日头东升西落,很快便下值了。
交完了差事,门口没有那辆熟悉的马车,也没有那道身条?颀长的身影,宋连有些不易察觉的小小失落。
*
宋连还未走到晏府门口,就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
晏临并未养多少奴仆,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若不是门口挂着牌匾,谁也认不出这便是指挥使的住所。
而今日,宋连远远便瞧见了门口聚成堆的一撮人,三三两两,抱臂说笑,穿着打扮似是护卫之类,但行为举止吊儿郎当,一点没有肃整模样。
见宋连往府中进,那伙人眼神四下打量,堵在门口也不散开,声音倒是压下去些,看着宋连指指点点,还发出细细碎碎的笑声。
宋连通通瞪了回去。
进了院落中,也不见熟悉的阿鲁、逍墨,晏临也不在。连个守院的人也不在?大张着门等着贼人进吗?
宋连握住腰间的刀,放轻脚步,却不想在主屋前的院子前看见了位大摇大摆的中年男人,边走边用手粗鲁地摇弄花枝,枝条垂下了腰,花瓣零碎地掉落下来。
“什么人?”宋连大喝道。
那人油头粉面,精气虚浮,五官阴柔,不难瞧出年轻时的样貌应当算得上周正,衣着打扮瞧着是有些钱财的,只是这人由内而外散发的气息令人不喜。
不像是个贼人,难道是晏临官场上认识的人?主人不在,好没礼貌,简直放肆。
他见着有人前来也不慌乱,将宋连的呵斥当作耳旁风,自顾自地朝宋连走过来,眼睛黏在宋连脸上。
“晏临的口味倒好,二十有三不娶妻不纳妾,房中连个填房的丫鬟都没,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你几时跟的晏临?”男人将宋连从头打量到脚,“我就说整日身边只跟着侍卫会出问题的。”
宋连觉得他话中古怪,瞧着他面色暧昧,隐约是些不好的意思。
“你到底是何人!”宋连已将腰间短刀拔了出来,逼近那人。
“手,晏临给你包的吧。”那人瞄了一眼宋连左手,语调拉得很长。
见他屡屡无视,避而不答,宋连忍无可忍,右肘一击顶在他脊背,左手一扭将他双手掴在背后,提刀架在他脖颈。
无论他是谁,是他自己不报身份,当成个贼人捉住是情理之中。他倒也丝毫不反抗,浑身软绵绵,发出些诡异的笑声。
宋连正打算提腿攻他下盘,好叫他老实些,却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古井无波。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