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眼前的夫妇确实已经霜鬓两边白,可却丝毫不显病态,完全不似一副走不动道的样子。
既是如此,那为何要说出这种话呢?
席光心脏纠紧,道:“不算远的话,我们就一起走,像方才说的那样,慢慢走也是可行的嘛,总能到的。”
村夫摇头道:“姑娘自去便是了,又何苦遭我们拖累呢?”
“怎么会是拖累?二位待我这般好,我不想留你们在这,自己倒一人逃难去了。不去简阳也行,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等过了这一阵再回来。别看我人长这样——”席光眉头忽地皱起,撸起袖子,对着空气抡了一拳,“其实我,其实我不那样的。到时候遇上什么,那就解决什么,实在不行的话,也一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
她已经想好了——遇上雪怪,那就拼命相搏,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埋。挖一个坑,将他们埋起来,暂时躲一躲。一片相同的茫茫雪白之中,就算是雪怪,也不一定就能很快将他们找到,而她就借助着这片刻,搬块大石头打死它,踹倒棵大树砸死它,挖个悬崖边的陷阱摔死它……如此一千零一种死法,总能为他们开辟出一条生路。
村妇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待姑娘好,只因姑娘令人看了喜欢。实不相瞒,我们留在狄道,除了走不动,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们在这里,还有想等到的人。若是这么一走,怕她寻回家后,见不到了。”
席光愣了下,突奔的心神被强压下来:“……想等的人?”
“正是,”村妇对她笑了笑,目光投向门外,“我们啊,曾有一小女,自多年前离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村妇的眼眶渐渐发红,头像一个蓄满水的竹漏,缓缓低下,隐约可闻眼泪砸地的声音。
村夫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对席光道:“姑娘有所不知,在多年之前,狄道也曾下过一场暴雪,预测为‘恶’等,依中方羽州相告,不必逃乡,只需闭门不出,留户躲难即可。中方羽州呢,会额外加派流官与士兵前来守卫。”
“因为不知那场暴雪要下多久,担心之后可能要久困家中,所以在降雪的前三日,村里面一番商量,一致作了个决定,收拾工具,能出力的出力,去到后山上砍柴、备柴,我们自然也跟着去了,只留了小女一人在家。”
“我还清楚记得,那日我们刚走到入山口,便遇上了一阵大风,风将路旁的树刮倒了,拦在路前——门前有堵,前途未卜,这是不详之兆。果然没过多久,天空就黑了下来,黑得实在吓人,伸手不见五指。”
席光的呼吸一顿,问道:“不祥之兆?”
“正是,”村夫点了点头,“后来才得知,是西北突生异象,一大片乌云不告自来,导致暴雪猝发,比羽州预测的要早来了三日。而之前被认为仅有‘恶’等的暴雪,实际上变成了‘厉’等。成了‘厉’等的话,便将带来大批雪怪。”
闻此,席光想起榜文上说此次暴雪将至“煞”等,且明确告诫去往它处躲避。由“恶”及“厉”再到“煞”,等级层层递进,眼下恐怕只会比之前更加可怖,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村夫继续道:“那时候,我们一行人都顿感不妙,顾不上什么砍柴不砍柴的了,照着火,匆匆忙忙地跑回了村子里。”
“等回到家中一看,家门大开着,门前摆有一张长凳,可并无人坐。走进门后,连声高唤,屋里一片安静,也不闻人答。”
一阵风吹了进来,掀开门帘一角。
“我们将家中仅有的几间草屋都寻遍了,也把村里其他地方都搜遍了,询鸡问狗,托人拜鬼,始终找不到小女的身影,只怕,只怕——”
村夫深深地叹了口气,默了片刻,又说:“姑娘你有所不知,往日我们离家,家中小女必紧闭大门,从不曾将凳摆出去过。门外我们又见多了一个雪人,只怕是她见天生异象,担心我们,跑来外边等,等时堆起了雪人,不注意有雪怪进了村,竟这样……”
那阵风吹起了他的发。
“被它给拐走了。”
“姑娘方才说要带我们走,找个地方避一避,我们很感激。”一直沉默的村妇抹了抹眼角,抬起头,却道,“可若要等之后再回来,怕是连我们都找不到原地了。再说,我们与雪相处了一辈子,便是降来再大的雪,也觉得没有什么。”
“不过也就这样了。”
抬头见雪天,低头见雪地,日子都是一样的。生在雪中,死在雪里,好像都没有什么区别。
而非要论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席光恍然想起他们初见时怔愣的模样,犹豫一二,踌躇再三,问道:“莫非,我长得像她吗?”
村妇看着她,那双泛着红丝的眼里,装着的是某种复杂而又温暖的情绪。她忽地笑了,摇摇头:“不像。”
村妇伸出手,拂去席光发上的雪:“但你们啊,都长得像画上的梨花。”
席光睫毛一颤。
村妇将桌上的包裹取来,搁在了她手心,席光默默将它抱紧。手上摸到一圆滚滚的物体,几乎是某种直觉般,她立即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东西。往里看去,果真见一熟悉的陶罐,罐中躺着一细长条,用粗布捆了起来。
——方才他们却对它只字未提。
席光心中顿时五味杂陈。雪中花,即使是干花,也该是村夫村妇最珍重的东西了,而现在他们却要让她带着离开。
他们心里十分清楚将会面临什么,即使这般,也还是要坚守着留下来。又或许他们离不离开并不重要,因为无论在狄道,还是简阳,于他们而言,仿佛都是一样的。
此时此刻,席光知道自己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决定。
但她不知自己是否能支持他们的选择。
“姑娘,不宜再迟,你该动身前去了。”
席光抬眼看向村夫,张了张嘴,刚要回话,猝不及防地,却见风再次掀起门帘一角,本该回落的门帘不断升高,凑近,虚无,要融化在他肩上一般。
她再去看村夫的脸,也只见到了一张模糊扭曲的脸,周围的一切都晃然流动了起来——似乎此时门外吹进来的并不是风,而是一阵炎热的气浪。
席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片茫然中她记起:就在昨日,她曾见过相同的、扭曲的画面。
像是什么融化了,所有的一切全都搅在一起,彼此汇合,共同流动。
“……天时地利……”
“……命合之人……”
“该如何得知是命合之人呢?”
“天书自会告诉你答案。”
席光从袖中掏出那卷天书,果真见卷面上,那些特殊的线纹正缓缓流动着,一浮一沉,都与空中热浪翻滚的节奏一致。
她抿了抿唇,心下已明白七八分,取出轴杆中的笔,流动的线纹霎时停下,四周在眼中再次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门外的雪越下越大。
“姑娘你这,”见她表情异样,村夫微微一愣,“这是又犯困了?”
“没有,没有。”席光忙摇头否定,她将视线从天书移到村夫村妇的脸上,想了想,又道,“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
村夫村妇投来诧异的目光,席光朝他们笑了笑:“我曾有一位故人,平日里爱写诗,写的诗好,受人喜欢,千金也难换。可他总说‘诗可为人,为景,为情,不为金’,所以哪怕那些所谓‘贵客’频频来请,来问,也从来不给。问得多了,到最后,甚至于连诗都很少写了。”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每回当我离家,或归来时,即使再如何不便,都会想尽办法送来一首临别诗。”
“眼下同样即将作别,但遗憾的是,这一次我等不到他的诗了。”
她叹了口气,将天书搂在怀里,露出失望表情。
被这失望的气氛所感染,村夫村妇眉头微皱,不知所措。
这其实是真的,以往席光离开皇城之时,无论是光明正大地走,还是偷瞒溜掉的,不知为何总能被老师知道,无一例外。甚至还有过她骑在马上吃糖葫芦,衣襟不慎被碎糖弄脏,正迷茫张望时,路旁的行人忽地伸来一方巾,二话不说,便匆匆而过的场景。
打开方巾一看,那上面果然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写的也无非是些惜别、担忧、保重,以及再野也要思归的话语。
只是席光是故意提起老师的。
天下万物如雪粒飘洒,能同缘合命的少之又少,如果错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况且任务是要完成的,可是过程中也要寻些特别的乐趣——这卷天书,若单单只是自说自话,自娱自乐,那便毫无意思了。需得各人各字,一经组合,直至长路的结尾,去揭晓它是严肃规矩的,还是怪诞不经的,这才算是真的有趣。
见夫妇俩依旧没有出声,席光又叹了口气,失望之色愈发明显。
“顶多就是这一次没有了,没有的话也没关系。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可能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遗憾,可能心情沉重脚步也沉重,可能半个时辰的路要走半天,可能还走不到无眠山就与暴风雪迎面而对,可能会被困在其中跑不掉,然后可能就安静地躺在那里了……”
“或,或许,”村妇终于犹豫地道,“我们也可为姑娘以诗送别,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这,乡野里的村夫农妇,肚子里实在没多少墨水,只能写出点难登大雅的东西,姑娘不要发笑才好。”
“话不在多,在于有心。何必一首,一字便可,无论是什么字,都是心意啊。” 席光将天书展开,忙递过笔去,眉眼弯了起来,“发笑什么的,那是可恶至极的人才会干出来的事情,毕竟负人心意,是要遭反噬的嘛,我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村夫村妇忍俊不禁,不加犹豫,便抬手将天书接了过去。他们脸上的神色慢慢柔和,目光扫过屋内各角落,投向门外。
此时空中飘着茫茫大雪,远方立有千山,千山不见痕,混作一色。他们对视一眼,竟是笑了,于是一同提笔在天书上写下了第一字:
“快。”
席光道过谢,卷起天书,收了笔,将它们藏回袖中。村夫村妇送她走到门口,又与她交代了几句。最后村夫指着一处道:“便是从那边上路,顺着图上走,只走大路,别往林里去,林里怕出现雪怪。时间不早了,姑娘放心自去吧,快些走,无需再担心我们。”
席光点点头,又道:“此去明州迢迢千里,路还长着呢,如果有缘,说不定我能遇上她,如果能遇上她,我定会——”
村妇将包袱递到她手中,却将她的话打断了:“有心者有所累,姑娘你行不明之路,就不该先给自己加上担子,听我们的,放心去啊。”
席光怔愣片刻,躬身与他们作别。
走出去几步,一回头,见村妇坐在了门外的长凳上,而村夫站在院中,捡起了那根长竿。席光这才发现在村夫的身旁,不知何时新堆起了一个雪人,一同昨日所见那般,圆头圆肚,模样呆呆。
他们扬起笑容,再次朝她挥手作别:“一路平安。”
席光也挥了挥手,转身继续往雪地里走去。再回头时,草屋、村夫村妇与那雪人都隐在了远处,见不到了。
她伸手捞了捞肩上的包裹,深吸了口气,一人与一包裹的重量同时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步又一步的印迹,直往山的另一边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