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
寂静被阵阵水声拍碎,声音低切沉闷,像是从远处扑来。
席光只觉置身于池水之中,水些许暖,数点白絮从下飘起,缓游于上,慢慢远去。伴随着逐渐清晰的声音,漆黑不断变得幽蓝,数道斑驳的笔痕刷开几片清明,相继显身。
恍惚中似有一股风从上方经过,幽蓝开始游动,如池水被风吹乱。
正游动着,继而出现了无数条断续曲折、粗细不一的流线,流线散开,合拢,缓慢交缠,汇聚一点,在最上方,最后一块飘絮掉进,霎时白光乍现——
席光醒了过来。
……有点冷。
……真的冷。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头扫视,发觉此时此刻自己正靠坐在了一棵树身上。
并不同于以往所见的那样,眼前的这棵树,上至顶端,下至底部,均被一层厚厚的白冰裹着,已经看不清树皮原本的纹路,枝头有若干尖细的冰凌垂下——它更像一个化作树形的冰像。
再看周遭,偌大树丛,均是如此,无一例外。
席光看了半晌,眨了眨眼,有些迷惘,她侧头将压在肩上的雪拍掉,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接着,伸出手贴在了冰树上。
只刹那间,牢牢裹住的那层白冰里,棉絮状开始化开,白色淡去,冰层变得薄,变得清澈,露出底下黑石般的树皮,黑色缓缓攀爬,自下而上,不一会儿便侵到了冰树各处——
顷刻后,冰层与树皮之间,又见数道融水徐徐流下,源源不断,从各处枝头,汇在树干,最终流入树根,像黑色的血液彼此交融。
席光将手收了回来,屏住呼吸,在憋得眼前发黑几乎又要晕过去的那一刻,终于接受了这一切竟然不是虚构的事实。
掌心稍稍回暖,她的手指动了动,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天书。
这分明是一卷奇怪的天书,卷面是极其深沉的灰色,上绘有特殊的线纹,或圆或方,线线相隔,层次分明,像是怪石奇纹。卷轴以琉璃造就,内外明澈,晶莹剔透,宛若冰雕。可偏偏卷上一片空白,不见一字。美则美矣,好是神秘。
席光将天书抱在怀里,擦擦冷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个没丢,否则她将毫无颜面与圣皇娘娘再见。
“身心已共,约定已成,自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将此天书送至东方明州,便成了你的使命。”那个温柔的女声说,“天书原无迹,许你写上八字,不写也行,但多一不可,千万记住了。”
席光点了点头。
她握紧手里的天书,沉吟片刻,抬头道:“请问……写什么字都可以吗?”
“此是应当,唯你所愿。”
“真的都可以吗?”
“惑众怪谈不许,污言秽语不成。”
“哦……”
“勿以诅咒良人为目的,也勿以加害他人而为之。”
“怎么会……”
“世间有诗豪迈,有诗恬适;有词浩然,有词婉约。诗词总是好,能留一番风情,别有滋味。当然,不留也行,仁爱孝悌、诚信知报、勇毅力行、舍生取义……种种贤德,哪一个都能写。对了,字迹,字迹也得清晰一些,糟窝中拾金针那一种的就不必。姑娘看上去并非狂野派之人,想来行书时也定懂得些分寸,最好能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刚是不折的刚,柔是不断的柔,以刚破柔,以柔裹刚,无始无终,无尽生长……”
席光眨了眨眼。
耳边话语喋喋不休,如一碗再接一碗的汤药,直灌得人头晕脑胀。她伸出手想打断,却见眼前灵光护体的人适时闭上了眼,脑袋微晃,依旧口若悬河。
“……甚好甚好,”不知过了多久,温柔的声音突然停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除此之外,还是要再提醒一次,若是他人执笔,那就只有在天时地利之际,与你命合之人,才可在天书上留字。”
“命合之人……”席光心中起了疑惑,急忙抓住发问的机会,“我该如何得知是命合之人呢?”
“届时天书自会告诉你答案。” 温柔女声却道。
“要怎样去解读天书给出的答案?”
“你也自会明白的,不用太担心。”
“可以自己全写了吗?”
“那当然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自己的字了。”
“倘若是多写了呢?”
“那便将先前八字全无,你知道的,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席光略一思忖,朝她微微笑道:“圣皇娘娘请放心,我一定能将它送到。”
圣皇娘娘很是欣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如此,就先预祝你无往不利,诸事平安。”
而她做出的选择——
席光站起身,一脚将深埋的积雪踢开,碎雪洒向天幕,却是粘不住,纷纷扬扬重新落回地面。
她举目远眺,天是灰蒙蒙,地是白茫茫。远处雪山群集,飘渺的云雾缠挂;近处密林成片,错杂的冰枝乱指。
雪还在下。
风反复翻卷着空中的雪絮,忽上忽下,席光伸出手,接住一片风送来的雪花。
她终于是站在这了。是她主动要求来到此世间,并承诺将天书送往东方明州的——虽然她原先对这里半点不知,对东方明州也半点不知。
但不管。
席光举起天书,认真打量,目光发亮,心中不由地一阵激荡。这卷天书现在是属于她的,这便够了!
自奈何桥上奋不顾身一跳后,她果不其然地沉到了血河底下。血河之水非寻常水,刮身而过,更像是流刀,她忍着全身剧痛,抓起水底的淤泥,费尽心思捏成了一个小泥人。
硬生生熬过了一炷香时间后,突然之间,周遭水柱四布,从泥人身下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将泥人托于掌上,又缓缓将它送到她手心,还不等席光反应过来,又一刹后,便见灵光乍现,瞬间天旋地转。
于是工匠瞎编的传说意外变真,席光就这么被圣皇娘娘送去了灵炉里,呆了许久,她的骨肉被拆解,再重塑,组装成人,貌是原貌,只是又好似发生了什么变化。
再后来,圣皇娘娘将此卷天书交给了她,并带她来到了此世间,让她守送天书,去往东方明州。
——只需护着天书,跨越千里,送至东方明州,再持天书身向启日之处,一秉虔诚,心中自念三回书上字,便能如愿而成。
听上去有些离奇,但这的确是真的,席光万万没想过在自己死后,还能再经历这一回。
不过,此般甚好,再好不过了。走一趟路,送一个东西而已,无需抛头颅洒热血,光着脖子下战场,就能了却生前遗憾,这兴许是上天垂怜眷顾,给她送来的一个福报。
席光将天书藏回袖中,又想起圣皇娘娘离别前的交待:“与己好,与人好。漫漫长路,危险重重,光靠自己不行啊,与贵人以义合,同心而共济,能使你的路好走一些。”
可来是来了,人在哪儿呢?
席光再次抬眼远望。雪下得紧,几乎成线,将天地捆作模糊一团。而在东边的一地,一道长长的身影横跨两方,隐隐约约,似乎是座悬索桥。
既是有桥,那便有人迹,既然有人迹,那说不定会有人家。
席光不由一笑,刚要抬步前去,可往下一看,脚步顿然而止——这底下,是一个险坡。
又或许将其称作判命坡也不为过——此坡高达近十丈,角度险且急,像原本水平的山面被人徒手劈断,藕断丝连地拉扯,堪堪垂悬着,人只凑近一看,直觉双目眩晕,两腿打抖,更无需提从这下去了。
席光往左看看,同为险坡;往右望望,仍是一个险坡。四周岩壁陡立,她这才发觉自己是被困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山上。
——怕不是要硬下坡了。
可能是底下这白茫茫的一片给她带来了某种软绵绵的错觉,席光莫名地心生出了一丝勇气,觉着本就刚死过一回,总不该还能让她再死一回。
于是她绕到一旁,寻到一截断木。断木长三尺,宽四掌,冰面圆滑,席光抬手将冰敲碎了,两脚紧扎,双手环抱,憋足了劲,弯下身一点一点,硬生生地将断木拖到了坡前。
闷咳了几声,席光直起身子,去到树旁择了两条笔直结实的冰凌。一鼓作气,翻身上木。身骑黑石,手持冰条,头上是黯淡长空,脚下是玉带雪湖。
席光手心被冰水浸湿,有些滑,她稍稍使劲,握得更紧,将冰条深深刺进雪里,再一撑,奋力一推,断木便如脱缰野马,应势而下!
北风呼呼擦过,似刀刮着她的脸,席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双唇紧抿,努力睁大眼,眼前一片白,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被破开的雪化作湍急的瀑布,迎面打了过来,将她浑身浇了个遍。
身下的断木真就如脱缰的野马,席光有意朝左,它便偏偏溜向右,无论席光手里的冰条如何极力捣地,怎么也奈何不住它。
直到最后,手里的冰条终于承受不住断成两半,断木饿虎扑食一般地窜向了一凹地,又猛地撞上一凸处,天地瞬变,万物混乱——席光飞了出去。
……软绵绵的。
无论是托着的风,还是躺着的雪。
好半晌后,席光撑着地爬了起来,将沾在身上的雪胡乱拍掉,回头望向来路一道曲折难看的痕迹,又将视线拉到身下砸出的深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终于是下来了。
她双手抱头,试图缓解还在作怪的眩晕感,努力回想——方才是哪一边有桥来着?
东边。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席光从混乱的思绪中仔细辨清了方向,抬脚往东边方向走去。
短短片刻,雪已经小了许多,吹在空中已经不易辨认了。而雪积得厚,在雪地里行走也不易。
席光走得很慢,一行一步,听得一阵碎沙声。越是向前走,越是令人觉得宽心,仿佛某面壁垒也被这样一脚一脚地踩碎了。
那座悬索桥,在山上看着近,实则走起来却很远。席光走了许久,还不见桥身影,正要停下来找个地方歇息,忽然听到前方某处有了动静,很快,一见所未见的东西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她定睛看了看,止住了脚步。
这是一只怪物,难以言状,身如瘦长蛇形,可并不是蛇,通体雪白,脑袋浑圆,双眼血红,身后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身子在雪面上滑动,而尾巴跟在后边,一摇一摆,打扫滑痕。
这或许是一只雪怪。
席光来前曾听圣皇娘娘说过,此间藏着不计其数的雪怪。雪怪由雪化成,雪不止,怪不休,模样千奇百怪,有凶禽,有猛兽,甚至还可有恶人。
而在她打量的这会儿,那只雪怪也发现了她,止住了滑,那双血红的眼睛微微眯起,幽幽发亮。
周围一片死寂,甚至风也停了。
四眼相对,静默无言——席光料想它应当不会开口说话。气氛不知为何有些诡异,她只能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拳,看着那只雪怪忽地把头压低,把尾巴竖起,略一摆动,不过眨眼之间,便如迅雷般向前靠近了一大半,那双血眼里分明露着**裸的贪婪。
贪婪?
席光愣了愣,猛然回想起雪怪是以人心为食,在这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岭,她倒成了亲自送上门的倒霉蛋!
……可恶!
意识到自己即将很有可能要被开膛破肚之后,席光咬了咬牙,哪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拔腿就跑。风声在耳边响起,胸口处如被灼烧,眼角余光中,她瞥见那只雪怪紧跟在后,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了上来!
她跑到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冰树下,对着迎面冲来的雪怪狠狠一踹,趁着它被踹开的间隙,飞快爬上树,胡乱拣了条还算粗实的树枝,掰下一根尖长的冰凌,当那暴怒的雪怪双眼愈加猩红,正要一跃而上的时候,席光仔细觑着,想也未想地纵身一跳——
冰凌正正钉入了雪怪的左眼。
那双眼被睁得很大,几乎占据了它半张脸,里面异样波纹起伏,如两汪被石头打乱的血池。
在挣扎了几下后,雪怪的身子不再抖动,先是被冰凌扎入的左眼慢慢暗了,很快地,另一只眼也不见了血色。它们变成了两个森冷的黑洞。
紧接着,雪怪的全副身躯也碎在了雪地上,融为一体,了无痕迹,仿佛方才所见种种不过只是错觉。
席光惊魂未定,撑着树站起,大喘了几下,觉着头开始有些晕了。这样下去可不好。
漫漫长路上的第一危险,便是这些出其不意而又凶残的雪怪。
她望向东边方向,厚厚的积雪压着远处的山头,密密丛林间,不知还会出现多少这样的怪物。
看来的确是要加快脚步,找到人家避一避才好。席光揉按着太阳穴,抬腿跨过了雪怪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