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暗几重 第85章 八十五章

大局已在掌控之中，元玟终于踏进了太和殿。

此刻殿内外都由他的心腹把守，二十几年了，他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不必战战兢兢。

他用一种近乎放肆的散漫靠近了床榻，看清了皇帝此时的模样。

皇帝是今日刚醒的，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连坐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一直躺着。

他听见了脚步声在靠近，侍奉的宫人走起路来都是很轻的，不会太快也不能太慢，尽力将自己变成一尊摆件，免得打扰主子。

这个声音，一听就不是宫人。

此时能如此放肆的，只有太子了。

他极其费力地动了动头，视线偏转，只能瞧见来人的靴子和衣角。

元玟静静打量了片刻，从皇帝脸上的皱纹，到眼中的浑浊。

皇帝的目光已不再凌厉，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元玟站在阴影处，露出个嘲弄的笑来，将死之人，无力回天，原来父皇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从前凶猛的老虎，如今也只是垂垂老矣的困兽。

真叫人痛快啊。

“父皇，儿臣来给您请安了，如何，可觉得胸口闷痛难当，喘不过气来？父皇放心，这药温和，您至少还能撑三个时辰。不过就是不知三个时辰内，永宁能不能赶到了。”

皇帝罕见的没有动怒，或许也是实在没有气力了。

他慢慢抬眼，仿佛是想瞧清太子的模样，可殿中厚厚的帷帐遮着，光线太暗，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侍候的宫人都不知去了哪儿，此刻这座宽阔的寝宫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皇帝缓缓朝着太子招了招手，道：“过来，到朕身边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元玟连连冷笑出声，到了此时此刻，他已不需要再伪装，从前被藏起来的恨意皆数展露，他上前几步，最终在床榻边掀袍坐下。

“父皇向来是不满我这个太子的，真可惜，你的儿子没一个成器的，您看平王，成天说是在习武，这种时候还不是只敢待在府里当缩头乌龟？端王心慈手软，死在晋州也是他咎由自取。”

“你——这么多年残害的手足还不够多么？你的弟弟们，何曾想与你争？又何曾争得过你？何苦如此？”

“他们是不想么？若我母亲不是皇后，若我外祖不是丞相，你以为我当真能稳坐太子之位？我要是不先下手，死的只会是我。”

“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对你一直寄予厚望，跟旁人是不一样的，就算你母后被废，朕也没有想过废太子，为了让你安心，你要娶周家女为太子妃朕也答应了，这还不够吗？”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我格外招你厌弃么？父皇如今口口声声说没想过废太子，难不成这么快就忘了你和永宁说过些什么了？”

皇帝顿时明白他指的是几个月前他问永宁愿不愿意做皇太女的事。

他微微摇了摇头，缓了片刻后道：“永宁不会答应的。”

元玟嗤笑：“难道父皇是想说皇太女的提议是为了试探永宁？这样的话骗骗三岁孩童还行，儿臣是半个字都不会信的。”

“你是不是派人去杀你妹妹了？”

“父皇多虑了，儿臣知道父皇急着见永宁，所以才派了些人去接，也是想让父皇能早点见到她。”

皇帝扯起嘴角，面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这顿时惹怒了元玟，他冷冷道：“只是看父皇如今的样子，只怕撑不到永宁回来了，若她当真有命回来，儿臣会替父皇问问她，是如何向父皇尽孝的。”

“你以为掌控皇城就真能做皇帝了？一无诏书二无玉玺，全天下都不会承认你这个皇帝。”

“看来儿臣的药还是下得太轻了，才让您这种时候还有力气威胁我。没关系，父皇可以接着说个痛快，儿臣都听着。”

元玟说着从一旁桌上端起白玉碗，里面还有参片，参汤已经凉透，不知是哪日送进来的。

他随手捡起一块塞入皇帝嘴中，眼中是讥讽的笑；“父皇含着参片，总还能吊一吊，也算儿臣为您尽孝了。”

参片上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宫中呈上来的自然都是上品，过了片刻，皇帝便好像真觉得恢复了些气力。

足够了。

“朕可以不计较你这几日做了些什么，还可以如你所愿将皇位传给你，比起弑父篡位的骂名来说，一个名正言顺的天子要令人信服得多。”

太子微微眯起眼盯着皇帝，似乎是想看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父皇不必再拖延时间，参汤再好，您的命也只能到今日了。”

“你既然笃定一切在你掌控，又怕什么呢？你是朕的长子，皇位本就是要传给你的，不过早晚的分别。既然你如今这么想要，朕给你又何妨？”

“父皇还是有话直说吧。”

皇帝猛地咳了几声，大殿内回荡着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咳嗽，元玟坐在远处，静静等着。

“朕的确有几个条件，只要你能答应，朕就会让你顺利继位。”

元玟并不信他的说辞，他早已经认定皇帝想废太子，若不是他抢先逼宫，说不定此刻他就已经落得个被圈禁的下场了。

但他现在的确有些好奇，死到临头了，父皇还想做什么。

“什么条件？”

“第一，朕驾崩之后，要与昭德皇后合葬，你就算要追封你母亲，也不能让她入朕的帝陵。”

元玟嗤笑出声，有意思，这可真有意思。

母后，这就是你深爱的人，你努力了一辈子就为了让他回头看看你，可你听见了么，他死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死后无非枯骨一具，不入帝陵又怎么样？他还可以给她另建一座皇后陵，就在帝陵附近，这样既成全了父皇，又成全了母后，两全其美的事，多好。

皇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笑，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甚至还点了点头：“父皇之命，儿臣当然会照办，您放心好了。”

“第二，永宁是你妹妹，你必须发誓，绝不苛待她，对她起杀心。你做了皇帝后，她对你还能有什么威胁？既然想做天子，就该有天子的气度，不至于连你妹妹都容不下吧？”

又是因为沐贵妃。

元玟真想知道沐贵妃到底给父皇下了什么迷药，再美的女人，看了二十年，怎么也该看腻了。

皇帝坐拥三宫六院，何必在一个女人身上费这么大的心思。

真是可笑。

他难得感叹了一句：“您和母后、噢，儿臣是说您的发妻，你们可真是般配啊，同样的沉迷情情爱爱，还非执着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见皇帝阴沉下去的脸色，元玟甚至还凑近笑了笑：“父皇是不是想问，儿臣怎么知道沐贵妃不爱你？你自欺欺人看不出来，但儿臣可不瞎，沐贵妃根本是懒得做戏，她从来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过。”

眼见皇帝被这话刺激得不轻，元玟更是得意，他一下下拍着床沿，神色癫狂：“你们一个个的，像一群猴，整日被人耍得团团转，当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皇帝却突然冷静下来，提起先前的话：“第二个条件，你应还是不应？”

元玟面上笑意突然全收，道：“应，有什么不敢应？就像您说的，我即将为天子，胜利的人对失败者总是该多几分宽容的，儿臣会好好留着永宁，欣赏她在我面前俯首陈臣的样子。”

皇帝无力与他争辩，只是道：“你若违背这两个条件，就算朕死了，也能把你从这个位置上再赶下去。”

说完这句，皇帝似是累极了，闭上眼转过头去，道：“一个时辰后，传朝臣来见吧，朕会如你所愿。”

元玟没动，盯着皇帝看了许久，直到皇帝呼吸渐沉，似乎已经睡去，才扭头出了太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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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先前所料，元玟特意催她回去，自然不是为了让她见皇帝最后一面，成全他们父女情深的。

接下来的这一路埋伏不断，一**刺客昼夜不分，往往他们刚摆脱了上一批下一批又紧跟着出现。

青衣卫训练有素尚且能够抵挡，只是若余下的路还是如此，青衣卫只怕要折损大半。

心中暗自焦灼时，路上却不知从何处涌出好几批黑衣人，大大减轻了青衣卫的压力。

等到又一波刺客尽数被杀，元曦才空出神来询问。

这些人不是同一时间出现的，果然主子也不同。

最先出现的是纪止的人。

纪世子出行虽然明面上向来只带两个贴身侍卫，但暗处也有侍卫跟随保护，只是不会跟得太近，纪止从客栈出发时吩咐了他们一路暗中保护，眼见刺客太多这才现身。

第二批是禁军，这些都是皇帝真正的心腹，早在数日前就暗中出京守在回盛京的路上，这是皇帝早就为她备好的后手。

最后那些黑衣人是在快到盛京时出现的，为首之人一摘脸上的面罩，元曦就认出来了。

这是华阳长公主的亲卫。

华阳长公主少时受宠，又爱舞刀弄枪，先帝便亲自为女儿挑选了一批亲卫，后来她入军营上战场，身边人略有更换增减，到如今虽不再掌兵，仍保留了三百亲卫。

“主子午时同众大臣一起入宫了，去之前派属下等人出京接应殿下，只是太子的人已经围住了宫城，属下担心主子入宫会有危险。”

“既然姑母不是一个人去的，应当就不会有事，明瑜和我都还在外，太子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姑母动手的。”

他们赶到盛京城门口时，盛京城仍在戒严，但有提前换上衣服的禁军开道，领头的又是太子亲信，也没人在这个时候上来为难。

纪止的马突然停下，见元曦转头看来，他驱马上前几步停在她身侧。

“我说过，此行只为送你入京，我毕竟身份敏感，只能送你到此处了，护卫我都留给你，前路小心，有任何事都可以给我传信。”

元曦想起客栈前的质问，心中滋味难言。

做错了事自然就该承认，元曦直视着纪止，道：“对不起，先前是我失言，误会你了，这一路多谢你。”

纪止有些意外地勾了勾唇，他忽然很想伸手揉了揉元曦的头，但周围人实在太多了，不能让她在下属面前失了颜面。

于是他克制住了，只凑近了些，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元曦道：“阿曦既然知道误会了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元曦认真点头：“你说。”心中猜测着纪止会说些什么，刚误会了人一次，不能再往坏处想了。

“保护好自己，来江夏找我。”

这几个字让元曦一愣，不由得追问：“只有这个？你不是很担心文远侯夫人么，我可以替你派人保护她，绝不让她受任何牵连，还有——”

她的话在纪止面上越来越深的笑意中说不下去了。

“那些都是我的事，你只要保护好你自己就行，当然，阿曦想替我照顾长辈我自然求之不得——”

“纪世子慢走，恕不远送。”

这样紧张的时刻，从数日前起就一直悬着的心，好像都在纪止短短的几句话里，被轻而易举的抚平了。

江夏，她一定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