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遇故人 第1章 归途

时值深秋，整条官道旁除了秃了顶的群山一无所有；日已晨出，挂在天角的启明星却还若隐若现的眷恋着不肯离去。从车窗望去看不到一家一户的炊烟，就连鸡鸣狗吠之声都不曾眷顾这处公家道路。还是那新生的太阳自己争气，倔强地撕咬开厚重的云层，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刚捂热乎的光辉尽情洒落，大手一挥给这萧索的驿道镀上层奢靡的金箔。

逆着大雁飞过的方向，有一行车马正咯吱咯吱地朝着北方——京城方向驶去。马车上的铃铎“叮叮叮”的响个不停，让这天地间唯一的一行人显得不那么孤独与渺小。

驾车的是个少年人，还没抽条的身子裹在玄色衣裳中更显单薄。他驾车速度不慢，但却意外的很是平缓，仿佛载着的是什么绝世珍宝。

后面的车厢里传来夹杂这咒骂的念书声，这音色温润如溪泉，空灵如幽兰，但仔细分辨下念的竟是那市井之徒人最爱的低俗话本，这雅俗结合的好生诡异。

驾车的少年人对此充耳不闻，他只是继续专注于赶着自己的马车，目光执着的注视着前方，腰杆挺得笔直。

车内的念书声又一次被打断了，插话的人一张口便明显带着点儿大病初愈的虚弱，“停下，你把刚才那段再念一遍。”

时间仿佛凝固了有一会儿，“元和六年，云章公子泛舟游于风吟湖上。春衫随风舞翩然，玉树临风，风采卓然。湖边有一浣纱女，初见公子便惊为天人，怦然心动。遂乘莲舟相随……公子遂邀其共乘，二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颇为风流……”

“老子不伺候你了！”大概是忍无可忍了，原先那还算得上温润好听的声音骤然而止。 “哪有正常人会找这么些自己的风流话本来，我看你八成是卧床时间长了，闲出毛病了吧。”说着还不解气的咒骂了句，“凭什么你自己看着眼晕就给老子给你读这玩意儿，我大爷的就不要脸了吗。”

此时的车厢里正坐着两名锦衣华服的公子爷，皆是玉质金相、仪表不凡，但仔细看来眉目中却藏着一抹久经沙场堆砌成的戾气。

刚才读书的人叫杜若，典型的男生女相，五官清秀且精致，行事风格却像极了那些混迹江湖的浪荡子，随心所欲中满是潇洒不羁。

此时杜若正合上手中的话本愤愤不平的朝对面砸去，而被砸的人倒也不急不恼，只是自顾自的欣赏着窗外的景色。仿佛那光秃秃的山头和寥寥几只的归雁在他眼中都成了盛世江山的好风光。

谁能想到，如今名震四方，率领燕云军收复南疆，结束了三十年战乱的恭宣王柳煜。此时身旁没有一兵一卒，丝毫看不出金戈铁马的将军气派，倒把自己捯饬的像个出来采风的贵族公子。

柳煜皮相和骨相都生的极好，尤其是那双深黑的眸子仿佛满载星河，群星之上却又晕染开一层淡淡的寒霜。所谓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概也就是这般了。若不是那盖不住的沙场戾气，他倒是更像锦绣丛中养出的纨绔子弟，只是带着点大病初愈的虚弱。

从冰冷残酷的战场到眼前这萧瑟安详的秋景，这一切不过一月有余的光景……

一想到当时自己身重蚩苗已经到了药石难治、行将就木的地步，再加被手下人捡回来时身上十余处的重伤，如今他能坐在这里听杜兄骂街都已经是奇迹了。

说来也是可笑，仗刚打完知府就派人快马加鞭的向京城传了喜报。将军本人还晕晕沉沉的在床上躺着呢，调兵令就来了三封。燕云军那勉强拿得出手的六个校尉，四个被调到了边境驻守，两个替自己先行回京述职、交换虎符兵权。柳煜当时整个人都半死不活的，也没精力和皇上置这个气，便连后事都让人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索性杜若和一干军医的超常发挥，起死回生般给自己着破破烂烂的身子强行续上了两三年的阳寿，回京前柳煜刚能说话便开口管知府大人要了这样两身气派十足的贵族行头。

他靠在车窗边上歪着头注视那空荡荡的驿道，期盼着另一队和他们一样被迫还没睡醒时就被迫动身的苦命人。

由于迟迟等不到同路之人，恭宣王不禁在心里抱怨，这世风日下，一个个怠惰因循，连个早起的鸟儿都没有。

“这仗都打完了杜兄还是好大的脾气。“ 柳煜拾起那话本瞅了几眼，笑道，“好不容易能回锦绣繁华的京城温柔乡当个闲散王爷，我这不是提前温习下往日的风流债，提前做做准备嘛。”

杜若不想跟他在这件事上理论，反正到最后恶心的还是自己，便堂而皇之的岔开了话题。

“难得天下太平了，你这身子骨也该好好调养一下了。这蚩苗的滋味不好受吧，这可是足足躺了一个月才差不多能动身的。”

杜若操着一副怒其不争的口吻嘱咐他，“回了京城最好是把酒也给戒了，那对酒当歌的日子也不急于一时，遇到死缠烂打推不掉的大不了让英儿替你多喝几杯，切莫拿你那破身子开玩笑。”

“为了防止蚩苗的扩散，我已将你全身经脉封住，运不了内力后武功大概也就原先四五成左右。”

许是因此心里堵着难受，杜若哑着嗓子还苦口婆心的劝他，“世事难料啊云章，你也别太往心上放，好好享受这出生入死换来的太平吧。师兄我几日后就动身前往南疆，这蚩苗的解药或许在当地并不难找。”

柳煜望着窗外，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自嘲般笑了笑，“劳烦杜兄一片苦心了，想来时日无多却还要戒酒、戒躁、戒风流，着实令人不解。”

都是天意弄人啊——

大概是觉得话题过于沉重，配上这秋日的萧瑟无端让人遍体生寒。杜若画风一转，抖了个机灵，神神秘秘的凑过来问他，“所以，那个浣纱女是确有其人还是凭空杜撰的呢？”

“哈？当然是随便谁编来图个消遣的，难不成杜兄还能当真不成。”

“我就知道，你小子哪有那种运气？”

杜若觉得莫名其妙，“那你让我读这么些都胡编乱造的故事能回忆起劳什子过往啊？”

“哈哈哈哈……杜兄言重了，不过近来无聊，自行找个消遣罢了。”

柳云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此言一出，气的他杜兄火冒三丈，又怕一巴掌把这个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师弟拍出个内伤，就只能压着怒火自己生闷气。

……

距离京城的路越来越近了，来来往往的商旅也逐渐多了起来。

望着车窗外的嘈杂，柳煜也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类似于近乡情更却怯的多愁善感。不同于以往快马加鞭的回京述职，这次没了催促他的十万火急，时间富裕的能让他胡思乱想几个来回。

除了些许时不我待的感伤，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也理不通的迷茫。

年少的亲人、故友、和那不可言说的情丝，所有的东西打包在一起支撑着他这么多年的风餐露宿、杀伐决绝。

车子到了城门前，守门的官兵还没来得及上前搜身，一队金吾卫已经从城内骑马赶了出来，动作迅速的拦住过往百姓，为这辆小破马车开出了一条道。其动作之娴熟，一看平日里就没少干这种开路清道的差事。

人群中传来熙熙攘攘的议论，被拦住的百姓扎堆看起了热闹。

“好大的气派，那可是皇上的金吾卫啊！”

“这是哪位大人进京啊？”

“看着马车也不像什么达官贵族啊…”

金吾卫为首的人快速转身下马，来到车前半跪行礼，毕恭毕敬的开口：“属下在此等候多时，皇上有令王爷可直接随属下直接进宫。”

“前方带路，”柳煜命令道。

遵命——给恭宣王让路——

“我的天哪，云章公子回来了。”

“原来是恭宣王的马车，这天下的太平可多亏了王爷啊。”

人群中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轰动……

“娘亲，什么是天下太平呀？”一道脆生生的童声混杂在躁乱人群中，虽然声音不大但对于柳煜和杜若这种常年习武之人却足够听的清楚了。

“天下太平…大概就是…就是咱们这些百姓每年能少交那么几两税吧。”孩子他娘支支吾吾的解释道。

“果然是同人不同命啊，”杜若听闻摇了摇头，“边关地区的百姓打个仗就意味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到了这皇都京城，不过多收几两税的琐事。”

柳煜抬手将车窗的帘子放下，冷笑了一声，“可对于上面那位，敌人都打到山海关了，发下来的军粮还能被扣个五成多。”

想着那些活生生饿死的弟兄们，柳煜只觉得胸口有股子闷气，发不出也咽不下，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好了云章，往事不禁提。”看他难受，杜若连忙反过来宽慰他。

“你父亲是不是让人传话，让你回京当晚去丞相府，家里准备好了家宴给你接风洗尘。”

“师兄就顺带着去蹭个饭好了，你们那有门客什么的找个让我当当呗，记得安排个住处。”

“丞相府和恭宣王府你想住哪个都可以。”

“你那王府在下还是敬谢不敏了，十几年没找人打扫过，谁知道里面长了些什么东西呢”

……

两人都没有察觉的是，路旁酒楼的屋檐上，一道黑影迅速闪过。

片刻之后，太子府的正厅里，一个影卫跪在地上报告，“王爷一刻钟前刚进城，现在正在前往皇宫。”

“嗯，退下吧”上座的太子殿下摆了摆手。

“来人，给孤备好马车，准备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