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人比纪棠矮半个头,有些驼背,扎起的头发乱糟糟的,露出脖子上脸上的青乌伤痕。她有着轮廓柔和的瓜子脸和高鼻梁,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情。而眼周嘴周的皱纹遮掩了美丽,看上去和纪棠并不像。
她是纪棠的母亲,文秀娟。
“棠棠,你是来找我的吗?”文秀娟浑浊的眼里闪出格外明亮的光。
纪棠抓住文秀娟的手,转身,“快走。”
“发生什么了?”文秀娟抓住墙。
天都要塌了,怎么还有人看不见?纪棠环顾,四周都是KTV绚丽的墙砖和充满烟味的壁布地毯。
她说:“外面已经乱了,处处都不安全。”
“我知道。”文秀娟抓住纪棠的手,“外面都停电了,刚刚我那个主顾说大家都想留在这里呢,可他们涨价得厉害,不然我去求求主管,让你挤在我那里吧?”
纪棠想起,几年前,因为她爸经常发脾气,她曾躲在文秀娟这里一段时间。
那个房间很大,多的时候能挤几十个人睡觉,四周堆满摇摇欲坠的布艺简易衣柜。文秀娟从鼓囊囊的衣柜里掏出褥子,在地上铺了厚厚两层,房间里的烟味浓到熏眼睛,她躲在文秀娟怀里,能闻到浓郁的沐浴露香气。
四周人来人往,有人的脚从她们枕头上踩过,姐姐阿姨们吵吵闹闹,却都会给她打掩护,偶尔给她带点好吃的小零食。
那不到一米宽的栖身之地,真的好暖和。纪棠现在想起来,鼻子还有点发酸。
后来,经理发现了她。让那时候的她没想到的是,经理希望她留下来,送给她亮晶晶的发卡和公主裙,还请人来教她学钢琴。
是个姐姐,和现在的她差不多大,想要带她跑。她不肯走,那位姐姐带她躲在某个包间的衣柜里。她们看到那些陌生的男人对一个小女孩抽打,在小女孩的声音消失后还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们把小女孩僵硬的身体放进一个盒子里,带走了。
小小的纪棠吓坏了,在那位姐姐的帮助下,从清洁通道逃出了这家KTV。
“走吧。”纪棠微微哽咽,语气中带着点哀求,“纪酬已经死在家里了。”
“什么!”文秀娟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爸,他怎么了?”
纪棠朝后看,她怕文秀娟的大嗓门吸引来KTV的打手。旁边的包间里隐约传来死了都要爱的歌谣,好像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他死了!”纪棠说,“他欠的钱太多,没办法还债。现在他死了,你也不用——”
“走。”文秀娟抓住纪棠的手,她的声音哆哆嗦嗦,“我们,我们去看看你爸。”
文秀娟拉着纪棠走到走廊尽头,半开的窗里吹来一股凉风。
纪棠看向停下的文秀娟,心中升起一股不安。
“棠棠,你身上有钱吗?”文秀娟握住纪棠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纪棠闭了下眼睛,她知道这是文秀娟的毒瘾又犯了。
“那些东西在哪里?”纪棠问,“我们带上一些走。”
后面再慢慢戒毒瘾。
文秀娟点点头,几乎要说不出话,拉着纪棠的手分外有劲。她们没有乘坐电梯,顺着楼梯往上走。
“干得不错,娟儿。”一个男声响起。
锃亮的皮鞋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穿着西装的男人居高临下看向母女俩。
“陈经理。”文秀娟喊。
“糖糖经常吃不饱饭吧,面黄肌瘦的。”陈经理看向纪棠,从怀里取出小小一袋白粉,“都不如之前水灵了。但是,娟儿,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变。最近刚好有一批新货,先让你舒服舒服,怎么样?”
“谢,谢谢。”文秀娟松开纪棠的手,急切向前走,脚下没站稳,一个前扑倒在地上。
纪棠垂着眼角,她犹豫了一下,去扶文秀娟,“妈,你听清他说的话了吗?”
文秀娟哆哆嗦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陈经理的方向去。
纪棠用力抓住文秀娟,可此时文秀娟的力气大到惊人,拖着纪棠向前移动。
“妈,你真的要用我换那一小袋白粉妈?”纪棠的眼睛很红。
纪棠抓住文秀娟的肩膀,硬生生把她的脸掰过来,让她与自己对视。
这次,文秀娟避开了纪棠的目光,她哆嗦着说:“棠棠,再让我吸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吸了。”
纪棠松开手,仍由文秀娟跌在地毯上。
“最后一次。”纪棠笑了,“每次,你们都说最后一次,什么时候才会是真的最后一次?”
“对,他是真的最后一次了。”纪棠转身,看向逐步逼近的男人们,他们穿着黑马甲,是KTV的打手,正从下方走廊朝这里聚集。
她看向文秀娟,低低怒吼:“你们没有问过我意见,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你们从不给我机会,我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她低下头,喃喃:“我很早就应该知道,没有希望,完全没有希望。”
最近的一个打手,距离她仅一步之遥。那人伸手抓来,小臂比纪棠的大腿还要粗。
看上去纪棠还处在恍惚中,在那双大手即将碰到她的肩膀时,余光的阴影激发了她的本能反应,低头躲过。
其他人也在这个时候围上来。
陈经理往台阶下走了两步,看向纪棠,“糖糖,别白费功夫了,你也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子。还不如留在这里,你不知道有多少有钱人想进来,我们有水有电,有充足的食物,没有性命之忧,比起外面算是天堂乐园。”
“乐园?”纪棠笑,“是你们的乐园,我只能算你们桌上那盘菜。”
陈经理礼貌地笑:“总比在外面死掉好吧。你知道当时放你走的一花她是怎么死的吗?当时她跪下来求我,让我们放过她。”
“看来,你很怕死喽。”纪棠的手从包里抽出来,银亮的枪口对向陈经理。
“你在逗我?”陈经理只震惊了一秒,就立即轻松地笑起来,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一个出身贫民窟的小女孩能从哪里弄到一把真枪。就是他们这种黑底子的也没几把,算是非法持有。
“嘭!”纪棠刻意移开枪口,打在陈经理的肩膀上。这把枪是不久前在治安管理局的仓库里拿的,在路上,她研究了这把枪的使用方法。
陈经理捂着肩膀,整个身体都软了,跪坐在地上。
平日里那些对他毕恭毕敬的打手,没有一个上前来帮忙。
只有文秀娟扑上来,帮他捂住流血的伤口。
“陈经理?”文秀娟又看向纪棠,脸上都是懵的,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棠棠?”
“你跟我走吗?”纪棠直视文秀娟。
“走,去哪?”文秀娟此时却是不抖也不颤了,说话利索,只是带着一股子绝望,“你爸也死了是吗,我的家没了,我还能去哪?”
“他是你的家?”纪棠平静地说,“他再怎么打骂我们,再怎么奴役我们,再怎么把我们逼上绝路,他依然是你的家?”
“他是你的爸。”文秀娟跌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也是我的爱人。”
“那我呢?”纪棠问,“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陈经理已经答应让你留下来了,你为什么非要这么犟!”文秀娟的眼里既愤怒又绝望,“你总是这样,我们本可以安稳活着——”
“让我像你一样活着吗?”纪棠打断了文秀娟,“被殴打被欺凌,还要乖乖当奴隶,缩在地板上,什么都不想知道。”
“这样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是这样的啊。”文秀娟的大嗓门传遍了走廊。
一个个包间探出头来,有肥头大耳的顾客,有和文秀娟一样的画着浓妆仍遮不住眼下乌黑的女人。
“你的大家包括陈经理吗?包括那些欺压你的人吗?”纪棠按住文秀娟的肩膀,让她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什么时候,你敢抬头看看天空?”
几个打手趁机向前,纪棠立即移动枪口,威胁他们不敢靠近。
文秀娟挣脱纪棠的手,她跑远了,“你走你的,我不想管你。你不给我钱,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好。”纪棠点头。
刚刚的僵持耽搁了太长时间,已经有许多打手接到消息赶来,他们拿来武器,甚至还有枪。
有人持枪射击,打在栏杆上。
纪棠早就移动到敌人的视野死角,嘭的一枪结束了陈经理的生命。
调转枪口,对向最近的打手,威逼他们让开一条道,纪棠顺着楼梯,一步几个台阶,快速往下跑。
时不时传来一声枪响,却无法捕捉到纪棠的身影。而各层围堵来的保安打手,很快就发现纪棠不见了。
平日管事的经理死亡,普通员工们惊慌失措,打手保安们也没了头脑,有人去找正在某个包间里享乐的老板,有人去监控室找纪棠的行踪。
楼顶,纪棠坐在天台边缘,脚下是深空,头顶是如大山般的陨石,近到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对面的大楼灯火通明,纪棠还能看到顶层大透明玻璃窗内,那些人欢欢闹闹,像是在举行什么活动,那栋楼是永兴赌坊。
后面那栋是有许多“洗脚妹”的洗脚城。
几栋大楼的东侧,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儿光亮,是贫民窟,纪棠曾经的家也在其中。
很近,一边夜夜笙歌,一边暗无天日。在不知道多少个日夜里,纪棠在这两栋楼里踩过点,混进过监控室,知道许多监控盲区,她曾经幻想着,能有一天将她的家从泥潭里拖出来。
现在,没那个机会,也没那个必要了。
纪棠伸手,手上出现一个卡通画风的箱子,里面满是红色炸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蕴含的能量比之前都要多,这是她的道具弹药箱,吸纳了x城治安管理局超过三分之一的弹药库存。
或许能把这片大楼炸塌。
她拿出一颗炸弹,在手中颠了颠。
扔下去吗?让这一切黑暗的罪恶的屈辱的都结束。
这么多人,如果她没死的话,或许还能攒到一大笔积分,有助于治好她的病。
颠着颠着,她松手了,炸弹不是自由落体,而是顺着她的力量惯性飞向空中。
“嘭!”炸弹在碰到陨石的一刹那炸开。
像是最盛大的烟火。
漫天的火星落下,照亮纪棠的脸。
她的嘴角高高翘起,眼里满是光。
同一时间,城市内的无数人,都抬头,看向那骤然炸响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