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感觉前所未有地席卷了我。就像内心的小孩撕裂了所有场景,坐在地上耍赖,恨不得嚷嚷得让全世界都听到:
“我想要父母的问候,想要能够伤心时陪伴我而不是逢场作戏的朋友,想要骗我钱的垃圾全都不得好死,想要在每一次受委屈时有人替我出头,想要真实情绪的表露,而不是每一次在对他人表达出小小的任性时,都看到他们眼里的失望,这些让我不得不重新扮作那个乖孩子,配合他们的愿望,表演着。
“我开始理解,以前一些很矫情语言,想要被人坚定地爱着。就算伤痕累累地回到某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在等你,不仅不会嘲笑你,还会试着抚平你的伤口,为你的悲伤而流泪……就好像泡在浴池里,或者陷入毛绒绒的薄毯,手上再捧着一杯热茶,喝下一口的瞬间,被四面八方的温暖包围起来。
“那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说着,何熙把自己那杯拿铁一饮而尽,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安静地听着他讲,余荷也端起杯子,坚果黄油香气氤氲唇齿,再看着毛绒绒的周遭,好似圣诞节提前来临。
“再来一杯?”何熙拿起空杯对她示意。
余荷摇了摇头,又问:“后来呢?”
“那天,我哭完就离开了。但苏茜博士叫我下周同一时间再过去,我们约好,我回到学生宿舍,放松地洗了个澡,然后,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没有吃安眠药也没吃褪黑素,就伴随着单纯的疲惫感,开始睡觉。”
何熙去茶台重新泡了一杯咖啡,而后坐回原位,继续讲着故事。
“那个星期过得特别开心,我没泡吧,酗酒,抽烟,仅仅是抱着积极的心态看待生活。断掉了几乎全部社交,只做一些必要的事情,比如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留给自己发呆,或者能够独自完成的玩乐,不带竞争和社交的。
“到了咨询日,我很高兴去了咨询室。刚好前一位咨询者出来,我跟她打了个照面——她就是庄唯,她跟苏茜博士道别,说自己还要去打工,跟我点点头就擦肩而过了。
“然后我坐在她对面,开始了正式的咨询。当然,你也是心理咨询常客,你知道怎么开场白——
“你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说,没人在乎我的感受。我有着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家庭,但父母各玩各的,除了可观的钱以外,在我成长路上几乎都是缺席。我靠着理智的本能,去纠正生活遇到的每个问题,但我总有一些东西无法安放,也无法消减,它们就像乌云笼罩在头顶。持久,沉重,让我难以呼吸。
“她说,孩子,通常情况下我需要引导才能问到这一步,但你能分辨出你的情绪来源,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形成这些的根本理由,是你在童年期没有得到足够多的支持,所以你会习惯性预知创伤和感知危险,提前预防。这是你的本能在自我保护,你已经很棒了。
“然后我又开始哭。”
何熙笑一声,继续道。
“然后我们谈了,近期让我情绪产生变化的事情。她通过我的讲述,让我用词汇一一形容,当时我的情感是怎么样的。
“然后我学会心理学的第一件事:接纳自我情绪,是一切的开始。
“现在,我们能聊一聊,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话题陡然转到自己身上,余荷愣了愣,反应过来,蹙眉道,“庄唯没给你病例吗?”
何熙一摊手:“我没看啊。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重新说一次。因为这一次,你会减少情绪,更加理性地面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我们的进展没准能进很大一步。”
“……”
瞧着何熙真诚明亮的眼睛,余荷忍不住翻个白眼,安静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开了口。
“我今年33岁了,在某外企快消品牌做大区销售副总,年薪六十万。我以前负责的产品线是个人护理,也就是俗称的化妆品相关,今年突然调到集团的包装线上。有风声说要把这一块裁撤掉,所以压力很大,上个月手下的实习生跳了楼,我被暂时停职休息。薪水当然也打了折扣,勉强覆盖我那六十平老破小的房贷,吃喝拉撒全靠以前的积蓄,还有像这样的预付过费的服务,但我妈这时候查出来癌症晚期,我算过,如果集团不停止对我的惩罚,再过六个月我就破产了……
“我短暂又愚蠢的人生哦,基本完蛋。”
话是这么说,余荷翘起二郎腿,抱臂姿态赫然上位者姿态。
何熙微笑道:“听起来真是一团糟啊。”
余荷冷呵一声,整个上半身为之一抖:“我现在基本想开了。爱咋咋,大不了这辈子就这样。”
“听起来不是很愉快的思路呢?”
“不然呢?”余荷抬头望向天花板,异常冷静地说,“我是留守儿童,我父母没文化,父亲酗酒,母亲好赌,生了我就交给我姥姥抚养,只有在过年才能在家待一个月。姥姥虽然不识字,但知道读书好,就一直想尽办法从亲人手里借钱,供我读书,在我考上魔都大学的时候去世了。
“后来,我借了助学金才把之前十八年的费用还清。四年打工,手里的钱都是我挨家挨户敲门推广敲出来的。运气好,在西餐厅打工,碰到赏识我的外国女士,给我申请了这家外企的管培生名额,我才一直做到现在。十一年整,步步为营,击败了多少对手才坐在这个位置,我全都记得。
“但人生就像是你刚在沙滩雕琢好的城堡,海水一涨潮,就会被冲散,你甚至不会有抗拒的机会,一切就脆弱得像纸糊的,一夕之间崩塌。恢复原状都无从下手,另起炉灶?没有力气。”
何熙安静听着她讲述,安静片刻道:“听你这么说,我想起一个笑话:一个人去看心理咨询,把不顺心的经历都说出来,心理医生会说,是的每个人在这个事件中都有各自的问题,但如果去找算命的,他们会说,你命犯小人。”
余荷表情一瞬间凝固,随即哈哈大笑:“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指责他人?”
何熙赞同道:“对啊,人生又不是数学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多找别人的错,也多多拓宽思路嘛。”
余荷很是嫌弃地缩了缩脖子,而后道:“其实我觉得那个实习生是蠢货,因为世上不会有任何东西比生命都重要,她却选择了跳楼。要我赔偿OK我认,但我觉得这些钱不能代表她的价值——人终究会死的,但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倒下。明明我看过她的简历,人也漂亮,学历也高,也有很多荣誉,家庭条件比我好太多了。如果换她在我的位置,她没准连大学都读不了。”
何熙点点头,表情明快道:“还有呢?”
“我父母几乎都没管过我,要不是公司福利可以给家人买商业医疗保险,我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思路给他俩买了,现在的花费应该远远不止十多万吧,保险报销了80%呢。”余荷抖起上头的脚,表情分外不耐烦道,“不是说不救,是我一定得告诉他们我现在的处境,并且设置一条花费上限——起码,我希望能保留这套房子的一半,我可以住郊区,甚至回老家,但我不能辛辛苦苦十一年,什么都不剩下。更别提,他们什么支持都没给过。我问心无愧的。”
何熙欣然点头:“还有呢?”
一只手撑着下巴,余荷思考片刻又道:“我需要尽快弄清楚,我现在所处的事业部,会不会被裁掉。裁掉也有好处,我能提前拿2N,先把房子贷款还清,这样就能拿房子做抵押贷款,手头能活络一点,我妈的后续医药费也好有着落。如果不裁掉,我希望尽快恢复岗位,或者趁这段时间找猎头跳槽。敲门推销的事情又不是没干过,我只是回到了十八岁,挨家挨户找。缺你一家外企我不能就饿死了吧,大不了换本土企业,也就是福利少点。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熙像个小朋友似的,非常捧场地拍起手:“还有呢?”
余荷斜眼瞅他,嘁一声,又道:“我还要去算命,呵!人家比你们心理咨询,能提供的情绪价值多太多了!还便宜!你这一小时上千,人家一次也就两百!”
何熙笑起来,双手做投降状:“老妹!物有所值嘛!下周还来吗?”
余荷撅嘴做个鬼脸,极不情愿地说:“来。恭喜你,得到我的单子了。”
何熙端起一副绅士样:“那还是余荷小姐英明果断啊。”
“嘁…………”
少见地,余荷从包里掏出化妆镜,收拾起自己的外表,看到了双眼中的光。
就像是幼年时拿着奖状回家,惦想着姥姥看到会多开心一样。
她微微愣神,将口红补齐,而后从座位中站起,何熙也十分贴心地帮她把椅子拉远,别挡在道上。
走出没几步,余荷回头望向面若少年,实则比她大出不少的男人:“你的问题,后来怎么解决掉的?”
何熙微微一笑:“很戏剧性,你要不要猜猜看?”
余荷摇头:“猜不到。”
“我没有解决问题,而是提出问题的人被解决掉了——我父母意外去世,我用三年把突然跳出来的私生子女一一处理完,继承所有财产,回哈佛上学。现在这个医院,就是我曾经的家,但现在可比当时有归属感多了。”何熙笑容十分灿烂,“这可能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余荷嫌弃的表情不能更明显:“好的,我明天就去买彩票,中上十个亿想必我的人生也不会有任何困难了。”
“但砸在头上的运气,和汗水挣来的踏实,总归是后者好。”何熙乐道,“我怎么解决掉那些私生子女的故事,你一定不想知道。”
“如果我想知道呢?”
“那就是付费内容了——比现在多十倍哦?”
何熙把咨询室门打开,余荷刚走出来,就看到庄唯站在不远处,等候他们许久似的,迎上来询问:“转诊如何?”
何熙回答:“我觉得不错。”转而又问余荷,“你呢?”
余荷瞪他一眼,看向庄唯,不知不觉装起腔:“还行吧。”
“那就好。看你今天状态也好多了,不愧是师兄呢。”
在何熙回答庄唯这句恭维以前,余荷下意识抢道:“不是一回事。人需要吃三个包子才能吃饱,但不能直接吃第三个。你的前几次咨询也很重要。”
“芜湖。”何熙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一圈,露出迷之微笑,对余荷道,“我还得准备接待下一位,不送喽!”
逃也似的把门关上。
庄唯看着合拢的门,笑意清浅地挂在唇边,眼睛也注视起余荷:“我送你?”
“哦。”
余荷乖巧跟在庄唯身后半步,高跟鞋同地面砸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视线余光中看到二人重叠的影子,耳边忽然冒出何熙那句“还有呢”?
心跳如同脚步声,在理智的弦上跳舞。
现在,庄唯不是她的心理医生了。
如果她想约她或者做别的什么……不会再受到心理医生道德约束了。
莫名雀跃起的情绪,直到行于大厅之时,达到了最一触即发的时刻。
庄唯停下脚步,白大褂衣角凭空转个圆弧,如同她笑容那样时刻优雅,从容不迫:“送你到这吧,外头就是停车场了。”
余荷做贼似的,视线在她身上略过,憋出一句:“哦。”
对话戛然而止,但谁都没继续动作。
在期待什么啊?
余荷咬咬舌尖,终于提醒自己该走了,刚准备好的职业姿态,在对上庄唯同样无措视线时,忽然就碎裂开。
因为她看到,庄唯……耳廓红了。
对着愣住的人,庄唯轻轻叹口气,抿抿唇道:“也许现在不是好时机。但是,如果发微信给你,怕你会装看不到。
“我拿到了霸王餐资格,一个人吃不掉,所以……
“周二晚上,你愿意跟我约会吗?”
直到车跑回公路,穿过拍照摄像的部分,停在不会被贴罚单的路边,拔掉车钥匙。
余荷把后视镜往下掰了掰,看到外表无懈可击的自己,忽然张开口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敢再想。
她是怎么毫不犹豫就答应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