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流光 第40章 流光

原来已经半个月过去了。

她比约定的时间回来得早。

然而当他看到她身后的搬家公司的车，仿若定格，周围物体乍然失色。

工人合力将大吊灯装上了车，四十多万的灯，家里长辈送的，她辗转国内外唯一带的东西。

每个部件都精细的打包装纳。

她要带走这个灯了。

她的决定显而易见。

刀刮般的寒风穿堂而过，一场盘旋多年的隆冬悄然落下。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的，他想到了曾一起选定的，那所南方的大学。

他还一次都没去过。

应该去一次的。

他看过照片。

钟秋对装纳东西的工人说了声“稍等”，然后走向他。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程晔立在原地，脊梁微微塌着，眼眸波澜不惊又似经年暗涌的深潭。

她如果想走，他拦不住的。

这么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程晔。”她开口，低声说，“我本来打算晚点，收拾好了再来见你。”

他没有声音。

她拿着咖啡，伸手碰他，程晔抬手挡了下。

咖啡一偏从他手臂流下。

滚烫的浓缩液漫开。

她急忙拿纸巾擦掉，可很大部分还是浸到他衣服里，浓稠的褐色液体渗进布料，灼烧他的皮肤。

“烫不烫？”她牵起他的胳膊，提着那块布料慌张地反复擦，“烫到没有，有没有伤到？”

很紧张的样子。

不远处，昨夜冻结的冰柱融化的水珠滴入喷泉池池面，装纳灯具的工人们商讨着什么，发出一阵刺耳的聒噪。

他感受不到疼似的，抽回手。

她眉心还焦急地皱着，手中一空，再次碰他，他侧身避开。

钟秋：“......你”

程晔决绝地转身离开，她拉住他，“程晔！”

他闭了闭眼，而后抬眸，“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知道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多——”

“比你想的差！”

他扼住她的手，“失眠，酗酒，想你！够了？”

他爱她，也恨她。

声嘶力竭，殚精竭虑，无能为力。

到最后，只剩下残损的躯体和穷瘠的尊严。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秒，钟秋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吻向他。

冰凉毫无血色的唇闭着，她吻砥他的下唇。

他睁着眼，她也睁着眼。

“那就结婚啊”她松开他，“登记吧，我们现在就去登记！”

她想到了什么，把包包拉开，拿了一把证件出来，“我全都带了，身份证，户口本......”

不止这些，她不知道结婚要带什么，一水儿全带了，护照，国籍证明，户口本，学位证书。

“程晔，我全都知道了，我看到了”

“真的，我全都看到了。”

她问他，眼眶泛红几乎又带了哭腔，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你还愿意和我结婚吗？”

＊＊＊

回到瑞士将近两周后，她的电话和邮箱被打爆，发爆了。

昔日的朋友们知道她回来了，纷纷约她出门，party, 音乐会，晚宴，滑雪，各种各样刺激好玩，她曾流连过的活动。

她都推辞了。在家窝着，像只冬眠的动物，懒散倦怠，无所事事。有时看天花板，有时看雪。

Ellin追到了家里，把她拉起来去逛街。

Ellin是她摄影学院的同学，圣诞前发邮件问她回不回去的那位。

她们驾着冰梅粉的帕拉梅拉到市区，她呼吸着新鲜空气打起精神。

转角到了最繁华热闹的街区，她在人影攒动里抬头，下一刻，呆怔恍惚。

“Chiara，你怎么了？”Ellin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一个广告牌，上面播着一个腕表广告。

九月初，她刚回国，入职穆谊，为签不下姜妮烦恼不已。

陈洁梵说：“前不久有个腕表品牌，弥思，一个普奢。请姜妮都不一定去，却真的请到了程晔。搞清楚弥思给那位开的条件，你复制开给姜妮，说不定能解燃眉之急。”

而此刻，她在瑞士街头抬头，看着屏幕上程晔为弥思代言的广告，骤然明白了一切。

她来不及给好友解释，在街边不停打电话托人去查，最后收到确认消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头埋进膝弯。额角浅色青筋绷紧，鬓发湿透。

没有天价代言费，也没有所谓的业内门道。弥思代言人只有一个条件：把广告投在瑞士最显眼的位置。

他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她会回国啊。

他来找她了，怕她真的忘了他，又一次踩碎尊严，抱着微薄希望走到了她面前。

她困在幼年的阴影里，‘想爱’和‘害怕爱’两方博弈，反复推开他，又总是重新被他吸引。

她仗着他的爱有恃无恐，随心所欲反复无常，做什么只凭自己心意。

想走就走，不管他怎么恳求都不回头。

她甚至还恶毒地想过，是他要喜欢她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该他承受。

当初离开做得那么狠，可一天天过去，解决了事情，她又开始想念他。

没有任何立场，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像个无赖。

期待在某个街角看见他，或者在某个特殊时间收到他的短信。

一次次一年年落空，她又怨他。

因为他曾说永远爱她，为什么又不来找她了。

坏透了。

再重逢，她放不下他，也没有对他好，趾高气扬跟他作对，滑稽地要跟他争个输赢。

明明心知肚明，她能对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她。

她给不出他想要的回应，又舍不得放开。

他不再健康，手受伤，不能继续原本的事业。

为了追逐她，他付出了所有。

唯一能让她减轻罪孽感的就是他现在过得不错，有很好的事业，有很多人喜欢他，有真心为他的朋友。

他很优秀，做什么都会成功，她一直知道。

这也是她总被吸引的原因之一。

如果她没有回去打扰他，或者及时纠正不再打扰他，说不定过几年他会忘记年少时喜欢过一个不那么好的人，时间治愈了那个女孩带来的悲伤。

很多年过去，他们在人海中相见不识，或者相视一笑转身相忘于江湖。

可是不是，这块广告银幕出现在了她面前。

即便她做了那么多错事走得那样决绝，他还是吞下伤痛，傻傻地试图找回她。

不是五年，是好多好多年。

她不想再让他等待了。

她视野模糊，肿着眼睛回家，翻出行李箱装东西，装到一半按住心口大口喘气，推开，转头翻抽屉。

不知道结婚要什么证件，她一股脑地全部塞进包里。

她在雪夜里赶去机场，迫切地想知道他这几年的生活，过得怎么样，问张远山，问黎冬霖，问沈泽凯。

回到江城后，她反倒冷静了。

不想再像个无头苍蝇，冲动毛躁，做什么都像一时兴起。

她打开房门，看到了卧室那盏灯。

有些刺眼却一直在用的吊灯。

因为习惯了，行为和思维顺着思想里的烙印驱使。

就像‘结婚’于她。

她对于婚姻的恐惧没有完全消失，可能还是做的很差劲，但是她想改变，做出实际的行动。

就从这盏灯开始。

她在房间来回踱步，联系慈善拍卖会的人，说了捐灯的想法，工作人员回道明天上午来取。

她继续想，还有什么能做的事。

还有一件事，她欠了他好多解释。

她不想再因为任何滑稽要面子的原因傲着，让他白白伤心。

***

这天天气并不好，漫天大雾。

进民政局前，钟秋拉住了程晔衣角，小声问：“你确定真的要和我结婚吗？”

前面的男人顿住。

“我矫情，脾气大，冲动......”她支支吾吾，越说声音越小，可很认真，“当然了，我会努力改的，不过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阶梯之上，领完证的新人相扶着下台阶。

他等她说完才看向她，掌心扶在她腰后，“走吧。”

行动代表着答案。

踏入民政局，工作人员迎上来。

排队，出示证件资料，拍照，宣誓，压下钢戳。

程晔只戴了口罩，旁边有人认出了他，时不时盯着他们看，但他们两人浑然不觉。

整个过程平静又手忙脚乱。

从民政局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雨。

钟秋觉得不真实，每踩出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轻飘飘然，落不到实地。

包里装着的红色小本红得眼睛痛。

他们牵着手并肩而行，像完成了一场艰难的冒险。

她曾承诺过的，迟到数年的承诺终于兑现。

她心中轻松，愉悦。

倏然脸颊冰凉，她摸到水才意识到他们走进了雨里。

程晔全然没意识到还在走，她拽住他。

他看了看周围，才反应过来，继而镇定地拉着她回到干燥处。

伞，同“散”，民政局旁没有卖伞的。

冷风冷雨，他们出来得匆忙，都没穿厚衣服，他脱下外套披给她，声音清冷，“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程晔递衣服的手颤了颤，他没戴手套，一件大衣而已，竟然像是在拿很重的东西。

她心口一酸，在此之前，她见过他手抖，以为是景林路那次出事导致的。其实是很久前就这样了，景林路的事是不是加重了他手的问题？

钟秋捂住他的手给他传热，“车停在哪？我去开。”

她唇间的风落在他手心，他微怔，“我去开。”

“我去。”

“……”最后两人一起去的。

车里。

两人默契地没提去哪里的问题，只是单纯地呆在这方狭小安静的地方。

他帮她擦发丝沾的雨水。她窝在他怀里。

他对她的头发格外有耐心，车上没有毛巾，他用纸巾轻轻压，她头发很多，他神情专注，每一缕都仔细擦干。

她碰了下他的袖口，一脸纠结。

他问：“怎么了？”

她眼里笑意减淡，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鼓起勇气道，“不知道怎么开始，先从这件事说好了。”

程晔把结婚证收起来，放到中控台，坐下。

她：“上次我不是诚心气你的，还害你进了医院，”她说起这事情绪很低落，“因为之前跨年约你在廷汇见面，没看到你，我以为你没去。”

他道：“我去了。”

“嗯，我知道，”她前几天重新看他超话，看到了那晚粉丝发的图，“在片场那次，我在外面等了你一会儿，我以为你会来，可是没有......”

解释对她很难，因为一旦解释就展露出了对对方的在意。

她按住额头，“那天在电梯，你大声说话，我会错意了，以为你在吼我。”

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简直矫情得可以，“反正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会尽量给你解释清楚......”

说出来，其实也没那么难。

就是这么回事。

她松开手看他的反应，下一秒她后脑勺被托住。

程晔解开主驾驶位安全带，覆身在她额头吻下。

熟悉的木质香压来，侵占了她的嗅觉。

她仰头环着他的腰，殷红的唇瓣贴上去，加深了这个吻。

外面夹风带雨，车内逼仄的空间里，交换最温暖的津液，声息窸窣。

他抬起她下巴，五指插.进她发间。

她脑袋混沌，最近接受到他的信息太多了。

想起张远山告诉了她关于他的一件事。

她趁着换气间隙问：“程晔，为什么你的合约都只签到三十岁前？”

许多记忆像没存在感的细流，拿开岁月的枯叶，水源就源源不断。

学生时代时他说过无所谓长不长寿，她问他想活到多久，他回答30岁。

多年过去再听到这个时间节点，她简直心中一跳。

她上学早，比周围人小一岁，比他也小一岁。他30岁的时候她才29。

程晔沉默，只是吻她。

她继续问了许多：

“程晔，你还好吗，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有没有晕眩的感觉？”

“我向张远山和黎冬霖问了些你的事，但是不多，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几年的生活？”

......

亲吻的范围扩大，车椅放平，话语混着逐渐急促地呼吸断断续续。

车窗内热外冷，起了一层白雾。

她手搭在他喉结处。

他解开她衣服，按在背心毫无障碍地感受她心脏跳动。

愿念和现实在掌心的跳动间验证着真实。

年少时说了太多挽留她的话，一次次绞尽脑汁而没有回应，他已经麻木了，不会说，不知道说什么才有用。

她觉得结婚漂浮没有实感，他更是。

从她说出结婚到此刻，他大脑如同宕机只凭着本能行动。

他克制不去想她说去登记时的情景。

可她的语气，神态，眼神，动作，睫毛的眨动都像循环的视频一帧帧地有冲击力地出现在他面前。

内外温差导致车窗结了一层白雾。

布满白雾的车窗很快留下几个混乱的手印。

终于到流光章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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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