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把武器放下!”
云知年一声令下,禁卫军方才收剑回鞘,退去一边。
柳廷则瞧见云知年白瓷般的腕骨因他而留下一大片红痕,也下意识松开了手。
只神情间却满含藏不住的痛心。
柳廷则本就生得儒雅,此番沉痛之下,除了方才强拉云知年失了态,现下克制起来,眼圈却已微红,身体亦如柳絮般极易摧折,平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他今日未穿官服,看来并非是江寒祁召见,而是自己贸然来宫,专程寻云知年的。
“是你做的!”
柳廷则望向云知年,那双柳叶眼儿便又红了几分,“郭尚书之罪,是你所为?”
云知年轻蹙起长眉,声调却是立即冷下了几分,“柳大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若你并无其他要事,烦请让开。”
柳廷则纵身拦住。
“为什么?”
“郭驰罪不至死,且祸不及妻儿老小,你为什么要对他赶尽杀绝?”
云知年目无波动,不答不应。
“你又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冷淡?”
这最后一句话,才像是柳廷则的真心发问。
他心气素来高傲极了,入仕以后,同僚亲故为他介绍过不少家世模样都好的贵女相看,奈何他从不主动关照,对于她人示好也概不接受,逼得人姑娘家只能知难而退,就连他那家中老母也成日指着鼻子骂他眼高于顶,难不成还肖想迎娶皇室家的公主不成?
他确有肖想。
但并非是什么公主。
柳廷则这句话大概是一路上就憋了好久的,见到云知年后,却又不敢再说,犹犹豫豫地,想咽回去,可当云知年露出那种冷漠与不耐时,柳廷则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去岁他刚从茔上回京之后的那段日子,云知年还是愿意见他的,甚至还曾去过柳府拜访,同他饮酒聊书,彻夜长谈。
柳廷则生了委屈。
他上前一步,手却悬悬地,并不敢触碰这眼前人,瞧着好生落寞可怜,同小景小时受了委屈的模样如出一辙。
“柳大人。”
云知年叹息一声,软了语调,“你也知道,我是个小人。”
以柳廷则为首的寒士谏官,在朝廷中组成了拥护君主的纯臣清流,这些人向来最是看不惯云知年这个皇帝身边的佞宦,递来的折子中,十封概有九封是在骂他的,什么权宦妖孽,什么小人奸邪,还苦口婆心地劝说江寒祁莫要轻信他这种人。
虽然,那些折子一封不落地都被他给扣了,但云知年还是不希望柳廷则会因他而在这帮清臣中遭受排挤,被人诟病。
这一年多来,因着柳廷则能力出众,加之云知年的暗中谋划,柳廷则如今业已官升两品,再进一步,便是那文臣之首。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划清界限,是最好的。
云知年瞧那柳廷则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这话儿也不好再说得太重,“柳大人是纯臣,不该与我这宦官有太多牵扯。”
“不是!我劝过他们的!”
柳廷则急切争辩,“劝他们莫要再对你口诛笔伐,只是,他们不肯听…”
“柳大人,郭驰一事确实是我所做。他的妻儿老小,也由我下令,派人搜拿关进监牢。”
云知年直直望向柳廷则那张失魂落魄的没了血色的脸,“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我是小人。”
“柳大人想要亲近于我,莫非也是想同我为伍,将寒窗十年苦读过的圣贤书抛诸脑后,不做君子,甘做小人?”
几番话,便让柳廷则失了勇气。
他踟蹰着,让开道路。
云知年便提摆上车,命人启程。
待到车轮毫无留恋地从身侧轻轧而过,柳廷则才怅然地自嘲一声。
“为了你,去做小人…又有何不可?”
*
早春寒峭。
晌午过后,才起了点儿热意。
小贩走卒亦开始零零散散地推车出摊,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长街也因此热活起来,一如儿时,他常牵着小景跟在娘亲后面玩耍,开心得东张西望。
云家曾是大晋望族,云长贺亦是战功卓著的将军,风雷十八骑之首,上京百姓无不敬仰云大将军名号,娘亲每次上街,都会有热心的商贩送来瓜果点心,配饰玩偶。娘亲不好不收,怕伤了众人的心意,但之后,都会让仆人照价付与。
小知年和小识景则一人捧着一只旁人送的冰糖串串吃,甜滋滋儿地笑。
那时候的日子悠闲绵长,让小知年以为,他会一辈子这样同爹爹,娘亲,小景在一起。
可后来…
云知年驻足。
他看到了香楼前的饼摊,意识沉若混沌。
后来,他带着小景在街头流浪,一边还要躲避朝廷的追捕,他们不敢抛头露面,每日只敢在街角缩着藏着,待有人丢了吃不下的包饼馒头,他就会扑过去捡起来,拍干净上面沾着的泥土,给弟弟吃。
有时他饿得狠了,就会跑去同街边的野狗或是乞丐抢吃的,抢到手了,就不管脏污,三两口塞进腹中,若抢不到手,就常会被人按住,拳打脚踢,弄得伤痕累累。
可便是这样的景象,也并没有维持太久。
藏幽谷一战惨败后,人人皆道那云长贺是个通敌叛国的叛徒。
昔日百般逢迎的百姓,如今恨不能人人踩上一脚,发泄愤怨。有时,街上有眼尖的人正发现了蹲守在摊角想捡些吃食的小知年和小识景,居然啐出一口浓痰,捡起脚边石块直朝年幼无辜的稚童身上砸。
云知年只能带着小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那些石块还是砸中了他们的大腿,鲜血顺着腿根蜿蜒流下,他们再也跑不动了,便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团团围住,他们义愤填膺,一口一个叛徒地咒骂,抄起棍棒扁担就往两个年幼的孩子身上打去,起初,或许是为了泄愤,可演变到后来,便成了单纯的暴力。
“不是喜欢偷吃的吗?吃啊!快吃啊!小杂种!”
一枚发了臭的烂鸡蛋砸在小知年的额头上,腐臭的蛋清混合着鲜血,落到小知年的眼中,视线一片模糊,他只能咬住唇,将小景死死护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皮肉去承担那些无端的恶意。
他想说,他从来没有偷过东西,只是去捡别人不要的。
“云长贺通敌卖国,贪污军费,残害了手下无数士兵的性命!我那入了伍的大哥就是被他给害死的!是云长贺!是云长贺这个奸人害得多少兵士血染疆场,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这种人就该被诛九族!死全家!血债血偿!为什么这两个小杂种没有死?我们要报官!”
“对!报官!”
小知年的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又咽了回去。
他想说,爹爹从来没有贪污过的,他们全家住的地方还是云家的祖宅,清贫如洗,府里的丫鬟仆人统共也只有几个,很多活计甚至都是娘亲亲自去做的。
但听到“报官”二字,小知年还是浑然打了个激灵,淡色的瞳仁里蓄满了苦痛与畏惧。
他顾不得自己的满身伤痕,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居然强撑住一口气,背起早就啜泣不止的小景,冲开那帮人群,跌跌撞撞地忍住伤痛拼命跑了起来。
这次,他跑得好快,好快,两腿都跑至抽搐也不敢停,直到那帮人再也没能追上他们。
他方才松了一口气,一边安抚怀里的弟弟,一边弯腰偷偷吐出口中鲜血。
那段日子持续了很久。
约摸有整整大半年。
直到后来,赵远净在街头寻到了奄奄一息的云氏兄弟。
但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毛病。
他的心中总是会没来由的发慌,空若无物,他每每回首,都生怕会看到一群人持棍带棒地朝他追赶,要拉他前去报官,他吃东西时,亦生怕下一刻,会从某条暗巷中窜出几个乞丐,臭烘烘地压住他的身子,从他手上将吃的抢走,再用那一双双大手,肆无忌惮地摸着他的脸,淫-笑着说些什么他听不懂的浪词脏语。
所以,他心慌或是害怕时,总是会拼命吃东西。
食物咽下腹的那一刻,心中的空缺才好像能被稍微填满。
“这位官爷?”
卖饼的贩子瞧见摊前来了位这么漂亮的公子,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壮着胆子搭话道,“可是要带两块饼子吃?我家这饼啊,烤得可是一等一的脆,不是我自夸,这上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你可再寻不到一家更好吃的!老主顾可多着哩!”
云知年的视线随着那饼贩的话,缓缓收拢聚焦。
“山紫。”
云知年唤来随从,“等会儿记得买两块烤饼带回去。”
“是!”
山紫依言照答,却仍有些放心不下地,“大人,当真不要奴才陪你上去?你一个人会不会…”
“没事的。”
云知年的眼睑轻轻垂下,将心绪悄然收起,“先生不喜外人叨扰。我求见了多年,他今日才愿首肯见我,属实不易,我一人上去就是,你们去马车里等我。”
说罢,便独身向香楼戏院行去。
此间香楼是上京城中最大的戏院,每日都要演上几百出折子戏,分为诸多雅间,招待的也多是达官贵人。
云知年由侍从领着,一直上去三楼雅间。
戏台上,一个身段婀娜的伶人,施朱敷粉,云肩旖旎,正踏着流步,眼波盈盈地唱着一段恨无常。
而台下一排排的空座当中,只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面白无须,长方脸儿,单眼皮,穿着件樱白色的丝麻春衫,手持折扇,虽已至中年,但身段依旧十分潇洒挺括。
只男子的眼却只盯着那台上的伶人在看,云知年躬身进来时,他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先生。”
云知年望向公孙龄,喉头微微哽了一哽。
他顿了好久,也看了好久,方才弯身行礼,“你终于肯见我了。”
公孙龄搁下手中折扇,转而端起桌前清茶,抿下一口,“原来是云掌印驾到。”
话里话外却透着疏离与敌意。
“云掌印今日见我,有何贵干?”
云知年看了眼那依旧在唱戏的伶人。
“但说无妨。”
公孙龄并没有叫停。
云知年心中一横,竟然当着公孙龄的面轰地下跪,“求先生帮我。”
“我想要为十七年前蒙冤枉死的云长贺…”
“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