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云知年被裴玄忌抱在怀中,视线相对时,仿若融进了一汪温暖沉谧的湖水中,而他这么多年来心头的担子,好像第一次…
在裴玄忌的怀抱中,就这样卸去了。
他差些…差一些些就快要溺于其中。
不过,这个怀抱最终还是松开了。
裴玄忌起身,掩唇轻咳,那张向来冰冷的脸竟也泛出薄红。
“你睡罢,我先走了。”
明日,裴玄忌同江旋安就要动身离去了。
云知年躺卧在榻中,他闭上眼,却思绪纷乱,一夜未眠。
第二日出乎意料地,是个好天。
晴日当空,暖意盈身。
不像爹娘和小景死时,是雨天。
云知年匆匆推开那未有落锁的院门,沿着甬长的宫道奔去。
他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和裴玄忌还会有相逢之时?
他跑得急,间或夹杂着重重的喘息,胸腔内的空气愈发稀薄,刺得他生生发痛,可他却仍不停步,执拗地,一直往前跑。
希望还来得及。
应是还来得及。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明明是他推开了裴玄忌,但他想,他还是得去看一眼裴玄忌。
同裴玄忌好好道别,再说一句珍重。
因为裴玄忌,是很重要的人。
*
“开——宫门!”
正宫门侧,两名太监正扯嗓通报。
随即,发沉的朱门便在推动下,缓缓打开,皇城之外的明光倏忽射入,照亮了暗沉狭长的宫道。
裴玄忌策马在前,却微有些踯躅,止步不动。
除江旋安坐马车外,那干追随他一道入京的弟兄们也得了允许,骑马在宫门边接应,此时看到裴玄忌,便一个个冲他招手催道,“老大!”
“老大!发什么愣呢!该走啦!”
“是啊,老大!”
“好,走了。”
裴玄忌等了很久。
可那宫道的尽头长至无垠,仍未有出现他想看到的人。
裴玄忌垂下眼睑,重新握紧缰绳,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耳边风声骤响,伴随着风声一道前来的,是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阿忌!”
这素来轻缓淡漠的声音,今日则偏生发了急似的,混合着喘息,亦有些若有似无的哭腔,传扬而至。
裴玄忌旋而调转马头,不顾身后弟兄们的呼喝,朝云知年奔去。
“你来了!”
宫道太窄,马跑不起来,只能行走,速度实在太慢,裴玄忌干脆下马,迈腿狂跑向云知年,他呼着热气,眉宇间却全是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个你拿着!”
裴玄忌重新将自己赠过给云知年的那只长命玉锁取出,塞到云知年手中。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归还的道理?好好收着。”
云知年接过玉锁。
他的脸亦是很红,额间细汗淋淋,而那枚带着体温的玉锁,在他手心里好好攥着,像是埋下了一颗什么种子,来日终会生根发芽,成为无边参木。
云知年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不该肖想太多,可心里却又控制不住地想,万一呢?
万一…他们还有以后呢?
云知年敛起眼皮,在裴玄忌的注视下,微停几息,才出声唤道。
“阿忌。”
他一开口,就重重咳了几声。
“慢点,慢点说话,不着急。”
裴玄忌完全将江旋安他们晾去了一边。
轻轻拍打云知年的脊背,帮他顺气。
“嗯…”
云知年的脸色终于好转些许,“阿忌,此去一路珍重,还有…我还有一事想要相求。”
云知年说着话,竟弯身想要下跪。
幸而裴玄忌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腰,及时制止。
“你做什么?”
裴玄忌有些生气,眸里却有藏不住的心疼,“我说过,你在我面前不是什么奴才,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要下跪。”
云知年便也不再跪,而是肃了神情,郑重托付,“求你保护好小郡王!”
“江旋安?”
裴玄忌不解,“我本就是阳义驻军,自然要保护他。”
不是的。
不是这么简单。
江旋安是先帝遗孤,亦是后党钟氏一族的眼中尖刺,因他才是江氏正统血脉,纵然钟后百般心机替江寒祁纳妃,但只要江寒祁一日无所出,他们就不会放过江旋安。
当年,江旋安会在那场宫变中落入赵远净之手,就同钟后脱不了干系。
而裴千峰虽然救下了江旋安,但如今又加派自己的儿子去往阳义,实则是想将江旋安拿捏在手。
毕竟,若节度使真有何野心,师出无名反遭人诟病,但只要挟持江旋安这个先帝的亲生子…
便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但无论如何,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云知年已知晓裴玄忌为人,更敬裴玄忌清正磊落。
只要裴玄忌肯保护小郡王,他就能设法保裴玄忌。
无论朝局如何变幻,他便始终不会同裴玄忌为敌。
除了报先帝之恩外,这是他的一点点私心。
只为裴玄忌。
“你答应我。”
云知年抓住裴玄忌的手腕,定定望向他,“答应我,阿忌!”
“好,我答应你。”
虽对于云知年如此在意江旋安多少生了些妒忌,但裴玄忌又怎忍心拒绝,便反握住他的手,承诺道,“我定会保护好江旋安。”
云知年虽松懈了神情,可依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
“好了。”
裴玄忌回首,看到几个心急的弟兄已经下马朝他这边走来了,只好握着云知年的手哄道,“又不是再不会见面了,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大不了来年我还带江旋安那个臭小子入京,总是…总是还有机会再相见的嘛!”
“倒是你,在宫中要好好照顾自己。姚越我已叮嘱过了,回头再让陇西那边敲打敲打,他定然不敢再欺负你。”
裴玄忌思及云知年的处境,仍是惦念不下,“我知你舍不得你的陛下,但是知年,若是他对你不好,你也该早为自己打算…不要再忍辱求全。”
裴玄忌想要再劝劝云知年的,劝云知年放弃那段并不美好的感情,但是他却没有立场。
他不是云知年的什么人。
云知年也已经当着他的面做出了选择。
他只能尊重。
可这心头又为何会那般酸苦。
他一个外人眼中桀骜不羁,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裴家三公子,又为何会因一个太监而失了心魂,卑微若此。
裴玄忌见云知年久久未答话,这卑微感便觉得更重了些,从心口直往鼻腔里窜,所以,在自己失态之前,裴玄忌便故作潇洒地,仰头看了眼天。
澄蓝无垠,日头明亮。
“是个好天。”
裴玄忌笑笑,掩饰起自己的失落,“阳义的天也好看。”
“是吗?”
云知年也意识到裴玄忌情绪不对,便也抬首,随他一道举目望天。
“是,好看的。若有机会…”
“老大!你还搁这儿干嘛呢?弟兄们都在等你啊!”
“就走了!”
周遭有正守门的太监侍卫,还有他的那些兵营弟兄,裴玄忌最后看了眼云知年,最终,就只是极为克制地拥抱了一下。
“唔…”
裴玄忌怀抱炽热,他的脑袋埋在云知年的肩窝,近乎贪婪地吸嗅着那只属于这个人的清香。
“好好的。”
“明年,我再来看你。”
“若是那时,你改变了心意,我随时愿意带你走。”
说罢,怀间热意陡然抽离。
裴玄忌转身,向自己的弟兄们大步跑去。
“怎么这么久?谁啊?”
那来接他的士兵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裴玄忌挡住他们的视线,岔嘴道,“没有,随便交代几句话,走了走了!”
云知年的目光则一直追了过去,直到裴玄忌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那两扇沉重的朱门也再度闭合,马蹄声渐渐远去。
他还依然驻足原地。
*
“我说过,你再碰我,我就同你一起死!”
深夜,欢和殿。
君主的低吼声同一道凄厉的哀鸣声交织在一处,宛若恶鬼泣诉,幽而不绝。
“四年了!江寒祁,四年了,你还没有发够疯吗?”
“你上我的时候,无非就是在想云识景,可是云识景已经死了!他死了!”
“你究竟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没错,我不愿意了,江寒祁,自你给我下蛊之后,我对你失去挚爱的那一点点愧疚就已经彻底没有了,是,你大可以绑住我,锁住我,但是,江寒祁,没有我,你以为这个皇帝你还能当得安生吗?你今日锁我在殿,明日楚横就会带人反了,后日钟后就会想法设法废了你,哈哈…”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云知年脸上。
单薄的身体犹若化片的碎雪,摇摇落地。
云知年的舌尖舔着齿间的腥血。
这疼痛,刚好将他从蛊虫带来的银欲中完全清醒过来,他怒视向江寒祁,冰寒的眸里再不复往日恭顺。
纵被拳打脚踢得满身是伤,但看到江寒祁狂怒的模样,他还是勾起嘴角,漫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为什么会这样?”
江寒祁额角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暴起,他发了狂一样,揪住云知年的衣襟,狠狠掼到姚越跟前,“你不是说,只要情蛊种下后,他就会离不开朕吗?三个月了,过去三个月了!他还是不让碰,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说啊,否则朕立刻砍了你的脑袋!”
姚越施针医治头疾的方法甚是奏效,江寒祁如今越发依赖于他,时时带他在身边,说起话来也不并避讳。
“陛…陛下!下官早就提醒过,蛊血融合一事实是有风险,要看造化的,若造化不好,效果相反都有可能,下官也劝过陛下要三思而后行,可是陛下你…你执意如此…如今,如今之计…”
“陛下应继续好好对待云公公,莫再强迫,后续,后续是要看蛊血融合情况再行房-事的。”
“若强行口口,恐会经脉逆流,害死云公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