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泱初登大宝时,手段很是强硬,但毕竟年轻,朝堂向来风波不断,尤其是在军师贺兰蕴辞官之后,一晃几年,竟也沦落到处处受制于宰辅的地步。谢鹤时说的不错,探花郎裴恒家世显赫,与他成婚自有朝政上的考量。
谢鹤时与裴恒初次照面,是在一次宫宴上。青帝与裴恒一同走出,众人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到裴恒这位准帝君身上,反而看向被青帝强行软禁深宫三年的谢鹤时,带着探究与嘲讽的意味。
宴上,青帝提起近年科举情况,连带着提起两年前林相破获舞弊案一事,群臣纷纷称赞奉承起来。
谢鹤时听了一会儿,出言讥讽道:“难怪朝中寒门清流多为林相所用,原来是在报林相的恩。只是历年科举风气端正、审查严苛,怎的偏偏到了林相任礼部尚书时就发生了舞弊,又偏偏被林相破获?”
“放肆!”朝臣间嘈杂起来,纷纷指责谢鹤时,逆臣之后,竟敢妄议当朝左相。
“莫不是贼喊捉贼?”谢鹤时只冷冷盯着宰相林景。
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堪比朝堂,众人屏息,眼看着一老一少争斗。
林景长跪道:“陛下,臣知曾有提议赐死谢公子的人被廷杖、罢官的先例,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斗胆死谏一次——逆臣之后,留不得!”
林景的拥趸纷纷附和。
令泱看着眼前一排排跪倒在地的臣子,笑道:“好,好啊……”
他将随身的鞭子扔到地上,侍卫上前捡起,朝谢鹤时走去。满座死寂,唯有辫子凌空响起与皮肉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有人别过脸去,不忍再看,眼前狼狈呕血的阶下囚,还是几年前,银鞍白马、恣意潇洒的少年郎吗?
“林老满意了?”令泱扔下这句话,拂袖离去。
群臣噤若寒蝉。
最终是裴恒收了烂场子,亲自将谢鹤时送回崇玉殿,召了御医。
“自寻死路,你这是何必?”裴恒问他。
“隔着血海深仇我恨他……”
“我不信你目光如此短浅。”
谢鹤时遭受着高烧煎熬,很是疲惫,并不打算与裴恒多说。裴恒偏不走,在他口齿不清地呢喃着“阿姐“时,凑到他耳边道:“你以为,陛下的剑术是谁教的?你不妨猜猜看,陛下与谢之蘩是何关系?”
**
深夜,令泱皇袍未换,摸索到久无人烟的先皇后寝宫独饮独酌,醉意上来时,他倒在榻前痛哭。萧后病逝前召见谢家姐弟,说的那番话不是在试探谢鹤时,而是在试探令泱。
“母后,你是萧家的孩儿,我和阿姐……就不是你的孩儿了么?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的,你明明知道的……”
萧后与谢家有仇,是旧时南谢北萧,两大武将世家积怨已久的私仇,她下的最精妙的棋,就是让私生女儿隐姓埋名,自小被谢檀收作义女。
他们姐弟都是萧后为振兴母族、报复谢氏练就的棋子,一明一暗。无休无止的仇恨,最终导致帝王的猜忌、臣子的离叛,而这些,谢鹤时并不清楚。
那年凉州的夜,风饕雪虐,当谢鹤时看到敌国将领出现在父亲营中时,心中最后一根弦绷断了。
谣言中的通敌,原来是真的。
谢鹤时难以置信地质问、嘶吼,谢檀语气平淡:“大权尚未牢握,那几个逆子——尤其之蘩,行事便是如此张扬、不知收敛,迟早坏我大事。鹤时,我儿,你要么去杀了她,要么就做最坏的打算,走这步下下策。”
“她是我姐姐……”
“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值。”
谢鹤时抽出长剑横在脖颈上,说要离开军营。谢檀本就无意让他参与那等腌臢事,便放了他走。
雪野茫茫,掩盖了来时路,他早已无路可走。
被令泱囚在崇玉殿半个月后,谢之蘩在沧州私自屯兵的事被揭发,自毁性的举动个,坐实了谢氏谋逆。
后世唾骂女将军谢之蘩多年,却都骂错了点,她既不狼子野心,也不引狼入室,她与令泱,与贺兰蕴都是扳倒谢氏的同袍。
“谢鹤时,你后悔吗?”裴恒问。
“后悔什么?”
“后悔没能杀谢之蘩,后悔回到陛下身边。”
谢鹤时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生要悔的事……太多了。
裴恒走后,谢鹤时强撑着坐起,将枕下一柄未开刃的匕首交予侍女。
“给你的主子送去,他知道是什么意思。”
侍女怔了一下,跪地道:“公子,您、您知道我是……”
“我知道你是林景的眼线。”
**
隆冬已过,万物欣欣向荣,唯崇玉殿弥漫着的药味换了又换。谢鹤时不仔细吃药,鞭伤好了又发,一直处在病恹恹的状态。
大雨瓢泼而下,侍女不忍看他神情惆怅,试探道:“公子在想什么?”
他摇头,指着死角天空,“我在想,是不是唯有一死,才能离了这牢笼。”
长廊里的脚步猛然顿住,狂风骤起,落红乱飞。长久的默立后,令泱几乎全身湿透,正要转身折返,忽见谢鹤时撑着一把青绸伞自雨中踱步而来。
“崇玉殿是暖的,要进来吗?”谢鹤时说。
令泱褪去潮湿的衣裳,只着里衣,躺在谢鹤时的榻上。前朝的波谲云诡,后宫的求而不得,让他身心俱备,就着淡淡的药香,稳稳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半夜,谢鹤时一直静静守在一旁。
“给了你机会,为何不动手?”令泱哂笑,神情疲惫又伤感,“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在恨朕,一直在找机会下手吗?”
谢鹤时没有回答。烛火摇曳,他的眼睛深沉得仿佛是在审视爱人。
令泱沉默回望,直到眼眶模糊,“方才是取朕性命最好的机会,看来你并不想要。”
令泱其实猜到谢鹤时不会下手,哪怕他本性里有着飞蛾扑火的决绝。恨让他时时刻刻袖藏利刃,那又是什么让他犹豫隐忍?
令泱耳边似有风霜呼啸,他再也忍不住,捧起谢鹤时的脸,吻了上去。
谢鹤时怔了一下,反手拉下帷帐。
回忆仿佛成了有形的液体,自皮肤滑过,不着痕迹。最想要的令泱都得到了,唯这心底挚爱偏偏勉强不来,如今两颗心伤痕累累,因无法靠近而绝望煎熬。
缱绻过后,令泱枕靠他怀里,一遍遍轻吻他身上那些细密的伤痕,两个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疼吗?”令泱问。
“疼。”
“唤我。”
“陛下。”
“唤我。”
“……令泱。”
山河泱泱,千秋令之。是个好名字,配得他一身巍巍玄色皇袍。
“鹤郎,”令泱从他胸膛上抬起头,“你哭了。”
“……嗯。”他轻叹了一声,“陛下,得偿所愿了吗?”
令泱没有回答,长久地沉默过后,突然下定决心。
“朕送你走,”他说,“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下辈子……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朕这样的人了。”
谢鹤时从枕下拿出那只打磨了很久的玉牌,神情无悲无喜:“陛下,千灯节将至,臣已经很多年没有放过灯了。”
令泱微微一愣,摩挲着玉牌上镌刻的“不染”二字,迟疑道:“好……”
**
许多年后,令泱仍然记得那场盛大的千灯祈愿,三千明灯映得满城恍如白昼。
他们站在宫内最高的阁楼上,看着脚下哭天抢地的宫人和四面八方闯入的一列列兵卒,身躯僵硬得不能动弹。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令泱愤怒地瞪着他。
谢鹤时只是解下群青大氅裹在他身上,不顾他冷箭似的目光,细细地吻了他的眉,“睡一觉吧,陛下,臣……走了。”
令泱忽然意识到什么,朝着他的背影呼喊,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叛党勾结禁军,作乱宫闱,混战之际,不知何时调来的西北边军犹如神兵天降,在裴恒的率领下逐渐扭转局势。裴恒欲找谢鹤时接头,却见他手持短刃,横在林景脖颈前,挟他上了一座小楼。
林景看着谢鹤时,只觉得恍如隔世。从前他与谢家私交甚密,孩提时的谢鹤时还被他抱过。青帝清理谢氏一党的手段狠厉又绝情,若非他长袖善舞,只怕也难逃牵连。谢鹤时虽被饶了一命,也不过是囚在后宫苟活,该是恨毒了青帝的。如今林景好不容易摸清谢鹤时城府,与之联手,不承想,这人原来作了三年戏,只为诱他入局。
林景气急反笑:“你替青帝除我有何意义?史官笔下,你仍是佞臣贼子,我仍是百官清流之首,谁也动摇不了我的地位。”
“后人如何骂,都不重要,只要写明你为我所害,便足够了。”谢鹤时也笑,他早该随谢家而亡的,何不以他身死,换心爱之人前路顺遂?
林景笑容凝固,不理解地看着谢鹤时,像是在看疯子。叛军都是死士,无人会供出他,他总有人脉与说辞助他逃脱罪愆,可若是死了……他开始往外逃,然而所有门窗早已封死。
谢鹤时推倒灯盏,浇过火油的阁楼霎时火海一片。直到亲眼看着那老狐狸化作焦骨,他才悠然地掏出怀中的油纸,去制一盏鹤灯。
火舌窜上衣摆,他竟不觉得灼热,只想起大雪磅礴的沧州冬夜,整个旷野一片寂静,他对着雪山拜了又拜,不求归路,只求他心底的挚爱终能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
高楼之上,令泱服下解药,四肢不再僵硬,可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火海中的小楼。
他想起自己曾亲手推过十五盏河灯远去,转眼过去许多年,至亲、挚友、挚爱,一个个离他而去,满目火光中,他预见了自己的余生,孤寂漫长,山高路远。
忽然,他猛地起身,伸手去抓什么东西,若非裴恒拦住,几乎要跌下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只缓缓升空的孔明灯,状似白鹤。
“他至死都在恨朕。”
裴恒默然良久,涩声道:“陛下,谢鹤时他……骗了您,他那筋脉俱损的伤,其实根本不足以废去他精绝的轻功,他又怎会怨你折他羽翼?这皇宫他若是想走,便能走。”
他定定地看着裴恒,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自由一直是他最唾手可得的东西,是他自己要留在笼中,心甘情愿。他是陛下不曾宣之于口的挚爱,陛下又何尝不是他的?”
鹤灯没有飘出很远,放不下牵挂般断了线,落到地上燃作一簇火焰,很快归于灰烬。
他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